紫禁城的盛夏,如同一只巨大的、密不透风的蒸笼,将金瓦红墙、琼楼玉宇尽数笼罩其中。蝉鸣声嘶力竭,从清晨一直聒噪到黄昏,搅得人心烦意乱。御花园中的奇花异草,在烈日的炙烤下,也显得有些蔫头耷脑,失了平日的精气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闷热,仿佛预示着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而这股闷热的源头,并不仅仅是天气,更源于前朝后宫之间日益紧张、一触即发的政治气压。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或忧或喜,都聚焦在西北方向——聚焦在那位刚刚平定罗卜藏丹津之乱、携不世之功凯旋还朝,如今正如日中天、权势熏天的大将军,年羹尧身上。
自年羹尧大军得胜还朝,皇帝亲率王公大臣出城迎接,赐下黄马褂、双眼花翎,加封太保、一等公,赏赐金银绸缎无数以来,整个京城的气氛便如同绷紧的弓弦,一日比一日微妙。年大将军的威名,响彻朝野,其风头之盛,一时无两。每日里,年府门前车水马龙,冠盖云集,前来拜谒、巴结的文武官员络绎不绝,从内阁大学士到六部堂官,从封疆大吏到京营将领,无不以能踏入年府门槛为荣。年羹尧本人更是意气风发,顾盼自雄,出入宫禁有时竟不下马,言谈举止间,已隐隐有与亲王分庭抗礼之势。
然而,在这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极致荣宠之下,一些不和谐的音符,却如同暗夜中滋生的毒菌,悄无声息地在朝堂的阴影角落里蔓延开来,并且不可避免地,顺着宫墙的缝隙,渗入了看似与世隔绝的深宫禁苑。
这一日午后,景仁宫内却难得的有一丝清凉。角落里的鎏金珐琅大火盆早已撤去,换上了数个硕大的冰鉴,里面盛放着从皇家冰窖取来的、冒着丝丝寒气的巨冰,由宫女轻轻打着扇,将凉意缓缓送至殿内每个角落,驱散了些许难耐的暑气。殿内熏着清淡的百合香,与窗外燥热的空气形成鲜明对比。
宜修午憩刚醒,身着轻薄的云纱寝衣,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正慵懒地坐在窗边的贵妃榻上,由心腹宫女绘春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梳头通发。绘春手法轻柔,用象牙梳蘸着桂花头油,一点点将皇后浓密的长发梳理得光滑如缎。宜修微阖着眼,似乎还在回味短暂的午梦,但那双修剪精致的柳叶眉下,眼眸深处却是一片清明沉静,不见丝毫睡意。
殿内静悄悄的,只有象牙梳划过发丝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被厚重宫墙过滤后显得沉闷遥远的蝉鸣。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带着几分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小太监压低嗓音的禀报声,打破了这片宁静:“启禀娘娘,内务府副总管赵得意赵公公在外求见,说是有十万火急的要事,需即刻回禀娘娘。”
宜修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如同平静湖面下悄然游过的鱼影。她并未立刻回应,只是微微抬手,示意绘春暂停梳头。绘春会意,立刻停下动作,垂手退至一旁。
“让他进来。”宜修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
“嗻。”小太监应声退下。片刻后,内务府副总管赵得意躬着身子,脚步又轻又快地走了进来。他是个四十多岁年纪的太监,面相白净,眉眼间透着精明,此刻却是一脸凝重,甚至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惶恐。他是宜修早年还是王府侧福晋时,便精心安插在內务府的一枚重要棋子,专司负责采买宫中用度,实则借此身份之便,暗中编织了一张覆盖前朝后宫的消息网,尤其是密切关注着与前朝重臣、特别是与年羹尧相关的任何风吹草动。
赵得意进殿后,不敢抬头,先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金砖地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奴才赵得意,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回话吧。”宜修淡淡道,依旧保持着倚靠的姿势,目光却已落在了赵得意身上,“何事如此惊慌?”
赵得意这才敢微微抬起头,但目光依旧不敢与皇后对视,只是盯着她榻前的地面,凑近几步,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声说道:“启禀娘娘,奴才……奴才今日从几个绝对可靠的渠道,听得一些关于前朝的消息,实在是……实在是有些骇人听闻,事关重大,奴才不敢有片刻延误,特来禀报娘娘知晓。”
“哦?”宜修眉梢微挑,示意绘春将一杯温热的参茶递到她手中,她轻轻拨弄着茶盏,语气依旧平静,“是关于年大将军的?”
“娘娘圣明!”赵得意连忙道,脸上忧虑之色更重,“正是关于年大将军。前几日的常朝之上,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钱名世,联合了几名言官,当庭上了一道措辞极为严厉的奏折,弹劾年大将军三条大罪!”
宜修呷了一口参茶,目光幽深:“哪三条?细细说来。”
“其一,”赵得意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弹劾年大将军居功自傲,目无君上。奏折中说,大将军凯旋后,在府中大肆宴饮,蓄养了数十名来自江南的优伶戏子,夜夜笙歌,通宵达旦,歌舞喧嚣之声甚至传出府外,引得邻里侧目。更有甚者,听闻大将军在宴席上,竟让那些优伶扮演前朝帝王将相,行酒作乐,行为放荡不羁,全然失了朝廷重臣、封疆大吏的体统威严!”
宜修闻言,眼中冷光一闪,但并未打断。
赵得意继续道:“其二,弹劾大将军纵容部下,祸害地方。言官奏称,年大将军麾下有几名心腹副将,在西北征战期间,依仗军功,纵兵扰民,强占当地百姓良田、牧场,甚至……甚至为了抢夺一处水草丰美的草场,与当地牧民发生冲突,竟纵容部下打死了数名不肯迁走的牧民,事后却利用职权,将此事强行压下,隐瞒不报,罔顾国法,草菅人命!”
“其三,”赵得意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恐惧,几乎要哭出来,“也是……也是最要命的一条……僭越!奏折中指称,年大将军近日以来,气焰嚣张,所用仪仗、车驾、府邸规制,乃至日常所用器皿,多有僭越亲王礼制之处!例如,其出行时,护卫亲兵竟多达数百人,远超朝廷规制;其府中摆设,竟有只有亲王方可使用的明黄软缎、五爪龙纹器皿;甚至……甚至听闻其私下与人言谈时,曾口出狂言,说什么‘西北半壁江山,皆是我年某人之功’,其心……其心叵测啊,娘娘!”
“僭越”二字,如同两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了殿内凝滞的空气!连一旁垂手侍立的绘春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这简直是诛心之论!历朝历代,臣子僭越,都是帝王大忌,是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罪!
宜修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指尖泛白。但她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变得更加幽暗,仿佛两口望不见底的寒潭。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皇上……当时是何反应?”
赵得意紧张地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回娘娘,皇上……皇上当时在朝堂上,并未立刻发作,脸色……很是难看,但终究是忍住了。皇上只是安抚了年大将军几句,说钱名世等人所言,需有真凭实据,不可听风就是雨,让大将军稍安勿躁,朝廷自会查明真相。但……但是退朝之后,奴才安排在养心殿外当值的小太监偷偷传来消息,说皇上回到养心殿,独自一人在殿内坐了足足两个时辰,连晚膳都没有传,期间……期间似乎还摔了东西,龙颜……极为震怒!”
宜修静静地听着,指尖在温热的茶盏壁上轻轻摩挲,仿佛在感受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果然,和她预料的一模一样,甚至……比她前世记忆中,年羹尧作死的速度更快,姿态更嚣张!功高震主,得意忘形,这是历代功臣最难逃脱的宿命轮回。年羹尧手握重兵,平定西北,立下不世之功,本就已站在了风口浪尖,如今非但不知急流勇退,谨言慎行,反而变本加厉,授人以柄,这简直是自寻死路!而且,这“僭越”的罪名,一旦坐实,那就是万劫不复!
“还有吗?”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还有……就是关于华妃娘娘的。”赵得意的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带着几分难色,“翊坤宫近日的用度,越发……越发奢靡无度了。光是这个月,内务府按照华妃娘娘的要求,送往翊坤宫的东海明珠、孔雀羽线、蜀锦苏绣、各色珍玩古玩,就比上月多了三成不止,有些……有些份例之外的贵重物品,甚至……甚至超过了娘娘您宫中正宫的用度规制。华妃娘娘还时常召见内务府的管事太监,对份例之外的用度,也……也常有要求,言语间……颇为强势。奴才……奴才夹在中间,实在是有些难办,既不敢得罪华妃娘娘,又恐违背了宫规祖制,还请娘娘示下。”
宜修沉默了片刻,将茶盏轻轻放在身旁的小几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她抬起眼,望向窗外那被烈日晒得有些刺眼的天空,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很好,非常好。年世兰在前朝的“底气”越足,她在后宫的言行就越发无所顾忌,奢靡张扬。这正是她想要的局面。只有让年世兰和她背后的年家,被这看似繁花似锦的恩宠捧到最高处,成为众矢之的,她这个居中宫之位、看似超然的皇后,才能更好地扮演“平衡者”、“警示者”,乃至……“裁决者”的角色。才能将年世兰这匹难以驯服的烈马,更牢固地绑在自己的战车之上,让她不得不依赖自己,听从自己的“指引”。
“本宫知道了。”宜修终于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年大将军功在社稷,劳苦功高,皇上厚赏,恩宠有加,也是情理之中,彰显天家恩德。至于华妃那里……”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赵得意惶恐的脸,“她如今协理六宫,圣眷正浓,用度稍多一些,只要不是太过分,内务府酌情办理便是,不必事事都来禀报本宫,徒惹是非。至于前朝之事……”她的语气陡然变得严肃起来,带着一股凛然的威压,“非你我后宫之人该妄加议论的,切记管好自己的嘴巴,谨守本分。你只需将听到的、看到的,如实、及时地报与本宫知晓即可,不得在外多言一字,更不得私下传播,若是让本宫知道有半句流言蜚语从你这里出去,后果……你是知道的。”
“嗻!奴才明白!奴才绝不敢在外胡言乱语!奴才对娘娘的忠心,天地可鉴!”赵得意吓得浑身一抖,连忙磕头如捣蒜,额头在金砖上碰得砰砰作响。
“去吧,继续留意着,有什么新的动向,尤其是关乎前朝安稳、后宫和睦的消息,随时来报。”宜修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平淡。
“嗻,奴才告退,奴才告退!”赵得意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出了殿外,后背的衣裳早已被冷汗浸透。
绘春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待到赵得意退下,殿内重新恢复寂静,她才忍不住上前一步,脸上满是担忧之色,低声道:“娘娘,年大将军如此……如此行事,只怕……只怕真的会引来滔天大祸啊!到时候,会不会牵连到华妃娘娘,甚至……波及到整个后宫,动摇娘娘您的……”她不敢再说下去。
宜修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伸手轻轻抚摸着窗棂上雕刻的精美花纹,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看到了养心殿内那位正在权衡利弊、酝酿风暴的帝王,也看到了年府之中那位志得意满、却不知死期将至的大将军。她的语气淡漠,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福祸无门,惟人自召。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年羹尧若是自己作死,谁也救不了他。至于会不会牵连……那就要看华妃自己的造化和……她最终的选择了。”她的目光最终落向翊坤宫的方向,冰冷而深邃。
与景仁宫那种刻意维持的、带着一丝山雨欲来前压抑的冷静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翊坤宫日益高涨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奢靡、喧嚣与一种近乎盲目的、虚张声势的欢腾。这里仿佛是一个独立于紫禁城沉闷氛围之外的、用金银珠宝和帝王恩宠堆砌起来的华丽孤岛。
年世兰近日的心情,可谓是复杂难言,如同在冰火两重天中煎熬。一方面,兄长年羹尧在前朝的权势熏天,捷报频传,赏赐络绎不绝,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底气和荣耀。她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了云端,俯瞰着后宫所有女人。皇帝对她的恩宠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百依百顺的地步。各宫妃嫔,包括一向与她不太对付、总是一副病弱淡然模样的端妃齐月宾,以及那个总是面带微笑、实则精明的敬妃冯若昭,见了她也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恭敬,甚至是难以掩饰的畏惧。这种众星捧月、唯我独尊、仿佛连皇后都要避其锋芒的感觉,让她沉醉不已,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需要用这种极致的物质享受和排场,来不断确认和巩固自己这“后宫第一人”的地位。
但另一方面,皇后乌拉那拉·宜修之前那些关于“盛极而衰”、“福兮祸之所伏”、“帝王深情或许只是表演”的诛心言论,就像一根深深扎入她心脏的毒刺,时不时就要发作一下,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尤其是在宫宴上,看到皇帝注视甄嬛跳惊鸿舞时,那瞬间的失神和毫不掩饰的欣赏,那种不确定感和恐慌感就会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她的心头,让她寝食难安。她害怕,害怕自己拥有的这一切,真的只是镜花水月,是皇帝精心策划的一场戏。她需要更多的赏赐,更奢华的用度,更张扬的排场,更肆无忌惮的挥霍,来填补内心的巨大不安和空洞,来向所有人,更是向自己证明,她年世兰的恩宠,依旧固若金汤,无人可以动摇,也绝不会被那个酷似纯元的替身所取代!
于是,翊坤宫几乎成了紫禁城中最为炫目、也最为忙碌和紧张的宫殿。这里的空气,都仿佛混合着龙涎香的浓烈、珠宝的冷光、绸缎的柔滑以及一种无形的、焦躁的压力。
今日,内务府刚送来一批新进贡的江南云锦,据说用的是最上等的蚕丝,由技艺最精湛的织工耗时数年方才织成,匹匹光滑如水,色泽艳丽如霞,在光线下流淌着梦幻般的光泽。年世兰用戴着长长鎏金玳瑁护甲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冰凉滑腻的质地,嘴角含着一丝志得意满的笑意,对侍立一旁的颂芝吩咐道:“这批料子倒还勉强入眼,色泽也鲜亮。拿去,给本宫裁几身新夏装,要最时兴的、最繁复的款式,绣工一定要用苏州最好的绣娘,就用本宫库里那些赤金线、孔雀羽线,务必给本宫绣出最华丽、最独一无二的花样来,务必要压过所有人的风头!”
明日,又有太监领着几个小苏拉,抬着几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大箱子,小心翼翼地走进殿来。箱子打开,里面是琳琅满目、几乎要晃花人眼的各色珠宝首饰。鸽血红宝石、矢车菊蓝宝石、猫眼石、祖母绿、南洋金珠、东海明珠……应有尽有,每一件都价值连城,在宫灯的映照下,折射出令人心醉神迷的璀璨光芒。年世兰只是随意地拨弄着,如同摆弄寻常的石头,最终挑出一支赤金累丝镶嵌巨大红宝石的凤凰衔珠步摇,那凤凰栩栩如生,羽翼舒展,红宝石鲜艳欲滴,对着镜子比了比,满意地点点头:“这支做工还算精巧,下次宫宴就戴它了。剩下的,都收进库房里去吧,没得放在这里碍眼。”语气轻描淡写,仿佛那些稀世珍宝不过是些寻常物件。
后日,她或许又会一时兴起,嫌宫里的熏香味道不够独特、不够霸道,命颂芝拿着她的令牌,出宫去重金搜罗西域进贡的顶级奇楠香、龙涎香;或是觉得庭院里花匠精心培育的牡丹开得不够娇艳、不够气派,直接下令将内务府花房里所有品相最好的、准备进献给太后和皇后的珍品牡丹,全部移栽到翊坤宫来,谁敢说个不字?
她的膳食也越发讲究和挑剔,每餐必有从各地快马加鞭送来的时鲜和山珍海味,熊掌、驼峰、猩唇、豹胎、鹿筋、鲥鱼……这些寻常妃嫔乃至亲王都难得一见的珍馐,在她宫中几乎成了常例。御膳房为了伺候好这位祖宗,几乎是绞尽脑汁,稍有不合口味,便是劈头盖脸一顿训斥,甚至打骂。连皇帝偶尔来翊坤宫用膳,见了这流水般呈上的、极尽奢华的排场,也只是微微一笑,并未多言,反而有时会带着几分纵容的调侃语气说:“世兰这里,倒是比朕的御膳房还要精致丰盛了,朕在你这里,倒是享了口福。”这话听在年世兰耳中,非但没有觉得不妥,反而更像是恩宠独一无二的证明,越发得意洋洋,变本加厉。
底下伺候的宫女太监们,更是每日如同在刀尖上行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有丝毫差错,惹怒了这位脾气日益见长、喜怒无常的主子。颂芝作为贴身大宫女,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心力交瘁。她既要千方百计地满足年世兰各种心血来潮、甚至有些无理的要求,又要小心翼翼地应对她时而暴躁易怒、时而阴郁敏感的情绪,还要时刻提防着其他宫苑,尤其是景仁宫那边的动静,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这一日午后,天气格外闷热,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年世兰刚试完新送来的几套用金线孔雀羽绣满缠枝牡丹的夏装,对着等人高的玻璃水银镜照了又照,虽然觉得华美无比,但心情却莫名有些烦躁,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她挥退了伺候的宫女,只留下颂芝一人,慵懒地倚在窗边铺着软绒的美人榻上小憩。殿内熏着浓烈的龙涎香,冰鉴里的冰块缓缓融化,滴答作响,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颂芝轻手轻脚地在一旁打着扇,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颂芝,”年世兰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慵懒和不易察觉的烦躁,“方才内务府的黄规全派人来问,说是本宫前几日吩咐要的那套紫檀木嵌螺钿、象牙雕花的梳妆台,已经让造办处的工匠连夜赶制好了,问本宫何时方便,奴才们好抬进来安装。”
颂芝连忙低声回道:“回娘娘,是的。奴婢这就去安排,让他们下午就抬进来?”
“嗯,抬进来便是,这点小事也值得来回禀?”年世兰不耐烦地挥挥手,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问道,“对了,本宫记得库里是不是还有一批上年贡上来的东珠?要个头最大、光泽最好的那种。”
颂芝心中微微一紧,东珠乃是贡品中的极品,尤其是个头大、光泽好的,历来都是先供太后、皇后挑选,剩下的才分赐各宫。娘娘库里的那一批,已是极品中的极品。她连忙回道:“是,娘娘。库里确实还有一批,颗颗都有龙眼大小,圆润莹洁,光泽夺目,是顶好的货色。娘娘是想……拿来镶嵌首饰?”
年世兰漫不经心地说道:“镶嵌首饰?那才用几颗?拿去,给本宫新裁的那件正红色宫装,缀在衣襟、袖口还有裙摆上。”她顿了顿,补充道,“要缀得密一些,均匀些,在灯光下要能晃得人睁不开眼才好,显得气派。”
颂芝听得心中暗暗咂舌,倒吸一口凉气。那批东珠,任何一颗都价值不菲,寻常妃嫔得一颗,都要珍藏着,或是镶嵌在最重要的朝冠、或是项圈上,作为压箱底的宝贝。娘娘却要拿来像寻常米珠一样缀衣裳?而且还要缀得密密麻麻?这排场,这奢靡程度,未免也太……但她不敢有丝毫异议,连忙应下:“是,奴婢记下了,这就去吩咐绣房精心缝制。”
就在这时,殿外一个小太监连滚爬爬地进来,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大的恐惧:“娘娘!娘娘!不好了!方才……方才养心殿伺候茶水的小夏子,偷偷……偷偷给奴才传来消息,说……说今日早朝,又有御史……御史联名弹劾年大将军!这次……这次罪名更重了!”
年世兰脸上的慵懒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猛地从榻上坐直了身子,美眸中厉色暴涨,如同即将扑食的母豹:“又是哪些不开眼的混账东西在嚼舌根子?!说了什么?!”
小太监吓得浑身发抖,结结巴巴地说道:“御史……御史弹劾大将军……在府中蓄养优伶,夜夜笙歌,行为不检……还……还说大将军在西北时,纵容部下扰民,强占田产,致……致死人命……最……最可怕的是,说大将军……僭越!用了亲王的仪仗规制!皇上……皇上当时虽然没有当场发作,但……但退朝后,在养心殿发了好大的脾气,摔了杯子……还……还特意问起了苏培盛……问起了娘娘您……您近日宫中的用度情况……”
最后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了年世兰!让她瞬间从那种虚浮的、燥热的得意中清醒过来,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蔓延到四肢百骸!皇上……在这个节骨眼上,问起了她的用度?!
皇后的声音再次在她耳边响起,冰冷而清晰,如同鬼魅:“盛极之时,更需谨言慎行……前朝后宫,血脉相连……妹妹在宫中的一言一行,有时牵动的,不止是妹妹一人的荣辱,更是整个年家的安危……”
她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失去了所有血色,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死死抓住了榻上铺着的软绒锦垫,指甲几乎要嵌进丝线里。难道……皇后说的,都是真的?哥哥在前朝的嚣张跋扈,自己在后宫的奢靡无度,真的已经引起了皇上的强烈不满和……深深的猜忌?这不再是简单的妃嫔争风吃醋,而是牵扯到了前朝政治、牵扯到了君臣大义、甚至可能动摇国本的大事!
就在年世兰心乱如麻、坐立不安,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之际,景仁宫的掌事太监却亲自来到了翊坤宫,传达皇后乌拉那拉·宜修的口谕:皇后娘娘请华妃娘娘即刻前往景仁宫一趟,有要事相商。
听到“要事相商”四个字,年世兰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了冰窟。在这个敏感得不能再敏感的时候,皇后突然召见,绝非寻常的姐妹闲话或是宫务商议那么简单。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和那股难以言喻的恐慌,吩咐颂芝赶紧为她更衣梳妆。这一次,她刻意摒弃了往日那些艳丽夺目的颜色和繁复夸张的首饰,选了一身相对素雅沉稳的藕荷色缎绣玉兰蝴蝶纹宫装,头上也只簪了几支简单的珠花和一支小巧的点翠簪,脂粉也施得极淡,力求显得低调、恭顺,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憔悴。
她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恐惧、疑虑和一丝微弱期盼的复杂心情,坐上轿辇,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被抬往景仁宫。沿途的宫道似乎格外漫长,朱红的高墙投下沉重的阴影,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踏入景仁宫正殿,一股清雅的百合香混合着冰鉴散发出的凉意扑面而来,与翊坤宫那浓烈霸道的龙涎香和燥热不安的氛围截然不同,让人心神为之一清,却也莫名地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殿内陈设一如既往的庄重典雅,一尘不染,所有物品都摆放得井然有序,透着一股中宫特有的、不容侵犯的威严与秩序感。宜修端坐在正殿中央的凤座之上,并未像往常那样在处理宫务或翻阅书卷,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平和却深邃,似乎在专程等待她的到来。她今日穿着一身石青色缎绣八团夔龙纹的常服,颜色沉静,更衬得她面容肃穆,不怒自威,与年世兰刻意营造的柔弱低调形成了鲜明对比。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年世兰依礼下拜,声音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和微颤。
“妹妹来了,免礼,坐吧。”宜修的声音平和,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凝重,没有丝毫寒暄的意思。她示意侍立一旁的绘春给年世兰看茶,然后便挥了挥手,屏退了左右侍从,连最信任的绘春也悄无声息地退到了殿外,并轻轻合上了沉重的殿门。
“吱呀”一声,殿门紧闭。偌大的、空旷的正殿,顿时只剩下她们二人。方才还有的一丝人声和走动声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宁静。寂静,如同无形的水银,缓缓流淌,弥漫在殿内的每一个角落,沉重得让人心慌。只有角落冰鉴中冰块融化时偶尔发出的、极其轻微的“滴答”声,反而更加凸显了这令人窒息的安静。
年世兰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仿佛自己是一只落入蛛网的飞蛾。她依言在下首的绣墩上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却僵硬得如同石头。她不敢主动开口,甚至不敢大声呼吸,只是下意识地避开了皇后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端起那杯绘春奉上的、温度适中的茶,借以掩饰内心的极度不安。茶是上好的雨前龙井,清香扑鼻,但她此刻入口,却只觉得一片苦涩。
宜修并未立刻开口,只是用那双深邃如千年寒潭的眼眸,平静地、却又带着巨大压迫感地注视着年世兰,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她精心修饰的妆容和故作镇定的外表,直抵她内心最深的恐惧与慌乱。这种沉默的审视,比任何疾言厉色的训斥更让人难以承受。
良久,就在年世兰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无声的压力,准备主动开口打破僵局时,宜修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玉石相击,敲在年世兰的心上:“本宫今日请妹妹来,是想抛开那些虚礼客套,与妹妹说几句体己话,也是……逆耳忠言。有些话,或许不中听,甚至会让妹妹觉得刺耳、难堪,但事关妹妹自身安危,更事关年氏满门荣辱兴衰,本宫思前想后,觉得不能再坐视不理,不得不言。”
年世兰的心跳骤然加速,如同擂鼓,握着茶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强作镇定,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娘娘……娘娘言重了。娘娘有何教诲,臣妾……洗耳恭听,绝不敢有丝毫怨怼。”
宜修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年世兰身上那身看似素雅、实则用料极其考究、绣工精湛无比的藕荷色宫装,又掠过她发间那支虽小巧却价值不菲的点翠簪,淡淡道:“妹妹近日,气色倒是养得不错,翊坤宫亦是热闹非凡,恩宠之盛,可谓是六宫侧目,连本宫这景仁宫,都显得冷清了许多。本宫听闻,内务府送往妹妹宫中的用度,近日来颇为可观,连东海明珠都用来点缀衣裳了?可见皇上对妹妹,确实是圣眷优渥,恩宠无人能及。”她的话语表面是夸赞,但语气中却听不出丝毫暖意,反而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
年世兰脸上闪过一丝极不自然的神色,如同被人当面揭穿了什么,下意识地辩解道:“娘娘谬赞了。不过是……不过是皇上怜惜,赏赐了些许物件,臣妾……臣妾也只是依制享用罢了,万万不敢有僭越之心。”她特意强调了“依制”二字。
“依制享用?”宜修轻轻重复了一句,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妹妹可知,何为‘制’?制者,规矩也,法度也,分寸也。这后宫用度,上至本宫,下至答应常在,皆有严格定例,即便是皇上额外恩赏,享用之时,亦需心中有尺,行止有度,方是长久之道。过犹不及,这个道理,妹妹出身名门,想必比本宫更懂。”
她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和沉重,目光如炬,紧紧盯住年世兰:“然而,本宫今日收到一些来自前朝的、极其紧要的消息,心中甚为不安,可谓是忧心如焚。思来想去,觉得必须即刻告知妹妹,也好让妹妹心中有数,早作打算,以免……祸到临头,悔之晚矣!”
年世兰的心猛地一紧,几乎要跳出胸腔,她紧张地、带着一丝哀求地看着宜修,声音干涩:“娘娘……请娘娘明示!”
宜修直视着她的眼睛,不再有丝毫迂回,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道:“今日早朝,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钱名世,联合数名言官,当庭上了一道措辞极其严厉的奏折,弹劾年大将军三条大罪!”她每说一条,语气便加重一分。
“其一,弹劾年大将军居功自傲,目无君上!在府中蓄养优伶,夜夜笙歌,行为放荡,竟让优伶扮演帝王将相,行酒作乐,全然失了人臣之礼,有辱朝廷体统!”
年世兰脸色一白。
“其二,弹劾大将军纵容部下,祸害地方!在西北期间,纵兵扰民,强占田产,致死人命,却利用职权,包庇袒护,隐瞒不报,罔顾国法,草菅人命!”
年世兰嘴唇开始颤抖。
“其三,”宜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凛然的杀气,“也是最为致命、足以抄家灭族的一条——僭越!”这两个字,她咬得极重,“奏折中指称,年大将军近日以来,气焰嚣张,所用仪仗、车驾、府邸规制,乃至日常器皿,多有僭越亲王礼制之处!其心……回测!其行……不臣!”
“僭越”二字,如同九天惊雷,在年世兰耳边轰然炸响!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毫无血色,手中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温热的茶水溅湿了她华贵的裙摆,她也浑然不觉。她猛地从绣墩上站起身,由于起得太猛,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要栽倒在地。
“不……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年世兰的声音尖锐刺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这是诬陷!是赤裸裸的诬陷!是那些小人!是那些嫉妒我哥哥立下不世之功的小人,故意构陷!我哥哥对皇上忠心耿耿,天地可鉴!他为大清江山出生入死,身上伤痕累累!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僭越?!他怎么会有不臣之心?!皇上……皇上圣明,绝不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绝不会!”她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反复强调着皇帝的“圣明”。
宜修冷静地看着她失态的样子,如同看着一只在陷阱中徒劳挣扎的美丽猎物,并未动怒,也没有丝毫同情,只是等她的情绪稍微平复一些,才用那种平稳却更具穿透力和压迫感的声音继续说道:“皇上信不信,暂且不论。但妹妹可知,皇上在听到这些弹劾,尤其是‘僭越’二字时,是何反应?皇上当时在朝堂上,确实并未立刻发作,甚至……还出言安抚了年大将军。”
年世兰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希望的光芒。
然而,宜修接下来的话,却将这丝微弱的希望彻底掐灭:“但是,退朝之后,皇上独坐养心殿,久未出声,屏退了所有侍从,连苏培盛都被赶了出来。殿内……传出了摔碎东西的声音!皇上龙颜震怒,脸色阴沉得吓人!并且……”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如刀,直视年世兰瞬间僵住的脸,“皇上还特意……问起了妹妹你,近日在宫中的用度情况!仔细询问了内务府,送往翊坤宫的物品清单!”
她看着年世兰瞬间变得死灰般的脸色,缓缓地、残忍地剖析道:“妹妹,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皇上为何偏偏在此时问起你的用度?他是在将什么联系在一起看?他是在将前朝那个嚣张跋扈、功高震主、被弹劾‘僭越’的年羹尧,与后宫这个奢靡无度、恩宠正盛、用度远超常制的华妃年世兰,联系在一起看!你兄长在前朝的每一次张扬,每一次跋扈,每一次逾越,都会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皇上的心里,并直接影响到皇上对你的看法和恩宠!你在这后宫越是奢靡,越是张扬,排场越大,在皇上眼中,就越是与你兄长的‘功高震主’、‘得意忘形’、‘其心叵测’相互印证!你是在用你的行动,不断地向你兄长的罪证上,添加最有力的注脚!”
年世兰如同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踉跄着后退一步,腿一软,跌坐在身后的绣墩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皇后的分析,像一把冰冷而精准的手术刀,一层层剖开了血淋淋的、她一直不愿面对、不敢深思的残酷真相!她一直活在自我编织的恩宠幻梦里,直到此刻,才被皇后毫不留情地狠狠摇醒!
宜修站起身,走到年世兰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此刻的年世兰,失魂落魄,往日的神采飞扬和骄纵跋扈荡然无存,只剩下巨大的恐惧和茫然。宜修的目光中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警示,有无奈,有身为皇后的威严,甚至还有一丝极难察觉的、对于同样身处牢笼命运的……怜悯。
“妹妹,你到现在,经历了这么多,难道还不明白吗?”宜修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宿命般的苍凉,“‘盛极而衰’、‘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四个字,不是本宫在危言耸听,也不是书本上空洞的道理,而是历朝历代,无数功臣宿将、宠妃外戚,用鲜血和生命写就的、铁一般的教训!你兄长如今站的太高,风头太盛,功劳太大,权势太熏天!他已经不是功高震主,他简直就是功高盖主了!他已经引起了皇上内心深处最深的忌惮和满朝文武或明或暗的侧目与敌意!”
她的语气越来越激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他现在就像一棵参天巨树,枝叶越是茂盛,伸出的范围越广,遮挡的阳光越多,那么,想要砍伐这棵树的‘园丁’和那些被遮挡了阳光、渴望取而代之的‘树木’就会越多!而最终决定这棵树命运的,不是树本身有多高大、多强壮,而是……那个掌控着整片园林、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主人’的态度!皇上如今对年家的厚赏和容忍,不是因为看不见这些危险,而是在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等待一个足以服众、不至于寒了天下将士之心的理由!如果年大将军继续不知收敛,变本加厉,如果妹妹你在后宫继续如此行事,那么,本宫可以断言,大祸不远矣!而且,一旦祸起,必定是雷霆万钧,迅雷不及掩耳!到那时,不仅仅是年大将军自身难保,就是你华妃,乃至整个年氏家族,上下几百口人,都可能被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妹妹,你难道真的要等到那一天到来,刀架在脖子上了,才追悔莫及吗?!”
宜修的话,如同泰山压顶,又如同万钧雷霆,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砸在年世兰的心上,将她所有的侥幸、所有的自欺欺人、所有的虚荣和骄傲,都砸得粉碎!她瘫坐在绣墩上,脸色灰败,眼神空洞无神,仿佛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精美瓷器娃娃,只剩下一个华丽却脆弱的外壳。前朝兄长的跋扈嚣张,后宫自己的奢靡无度,皇上那意味深长、细思极恐的询问,皇后这冷酷无情、却又句句戳中要害的剖析……所有的一切,都如同破碎的镜片,在她脑海中疯狂旋转,最终拼凑出一幅她最不愿意承认、却又无比清晰、无比可怕的现实图景——年家,她年世兰和哥哥年羹尧赖以生存的庞大家族,真的已经站在了万丈深渊的边缘!而她,非但不是兄长的助力,反而可能因为自己的无知和放纵,成了加速家族灭亡的催化剂!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她淹没,让她窒息。她仿佛能看到兄长被褫夺官服,锒铛入狱的景象;能看到年府被查抄,家产尽数充公的惨状;能看到年氏族人流放千里,颠沛流离的凄凉;更能看到自己从高高在上的华妃娘娘,跌落尘埃,被打入冷宫甚至……更悲惨的下场!那将是何等惨烈的人间地狱?!她不敢想象!那种从云端坠入泥沼的巨大落差,比死亡更让她感到恐惧!
“不……不会的……不会的……”她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充满了绝望的挣扎,“皇上……皇上他对臣妾……是有情分的……他不会那么狠心……哥哥他……他只是脾气直了些,他对皇上是忠心的……”她试图抓住一些虚幻的慰藉,却连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皇后的分析,像一把铁锤,将她所有的自我安慰都砸得粉碎。
“皇上对妹妹如何,妹妹心中当真没有一丝一毫的疑虑吗?”宜修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炎凉、洞察帝王心术的苍凉和冷酷,“皇上的恩宠,可以给你,自然也可以收回,甚至可以给任何人。君恩如流水,今日在东,明日在西,从来就没有定数。妹妹难道真的以为,仅凭容貌性情,就能让一位掌控天下、心思深沉的帝王永远倾心?更何况,如今后宫还有一个容貌酷似纯元皇后、更年轻、更‘懂事’、更懂得如何勾起皇上追忆与怜惜的甄嬛在一旁?皇上对她那支意蕴特殊的惊鸿舞赞赏有加,妹妹是亲眼所见。若在此时,年家再出事,妹妹以为,皇上对你,还会有多少耐心?多少旧情?多少……不忍之心?”
这话更是诛心!直接将年世兰拉回了最现实、最残酷的威胁——失宠!失去皇帝的宠爱,在这吃人的深宫里,就意味着失去一切庇护,成为人人可欺的羔羊!尤其是在家族可能轰然倒塌的情况下,那将是灭顶之灾!
年世兰猛地抬起头,看向宜修,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绝望、恐惧和一种近乎哀求的脆弱神色,往日所有的骄横跋扈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濒临崩溃的女人最原始的无助:“娘娘!皇后娘娘!救救臣妾!救救年家!那……那臣妾现在该如何是好?臣妾……臣妾不能眼睁睁看着哥哥……看着年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啊……娘娘!”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要跪下来。
看着她终于彻底卸下了所有的骄傲和伪装,露出了最脆弱和最真实的一面,宜修知道,火候已经到了,这条最难驯服的鱼儿,已经咬钩了。她重新坐回凤座,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和决断力:“妹妹如今能做的,唯有两件事。立刻!马上!不容有丝毫迟疑!”
年世兰如同在茫茫大海中抓住了唯一一根浮木,急切地、带着哭音问道:“哪两件?请娘娘明示!臣妾……臣妾一定照办!”
“第一,”宜修伸出一根手指,目光锐利,“立刻收敛!你在后宫的一切用度、排场、言行,必须立刻、彻底地收敛!从现在起,翊坤宫的用度,必须严格回归到符合你妃位规制的常态,甚至要比以往更加低调、俭朴、谦和!那些超出份例的东海明珠、蜀锦苏绣,全部封存入库,非重大典礼不得动用!日常饮食,也要一切从简,绝不能再有丝毫奢靡之举!对待后宫妃嫔,尤其是新人,要表现出中宫应有的(虽然她不是中宫,但要模仿这种气度)大度和宽容,绝不能再有任何恃宠而骄、打压异己的行为!你要让皇上看到,你华妃是识大体、顾大局的,是能体谅圣心、为君分忧的,是一个贤德安分的妃子,而不是一个只会挥霍无度、惹是生非、仗着家世和恩宠胡作非为的宠妃!你要用你的行动,逐步消解皇上心中因你兄长而产生的、对你的负面联想和猜忌!”
“第二,”宜修伸出第二根手指,目光变得更加深邃、凝重,“也是最重要、最关乎生死存亡的一点!立刻给你兄长年羹尧写信!以最快的速度,最稳妥可靠的渠道,将今日朝堂之上御史弹劾的三条大罪,尤其是‘僭越’这条最要命的罪名,以及皇上退朝后的震怒反应,还有本宫对你的这番警示,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告诉他!要让他清醒地、深刻地认识到当前处境的极端危险性!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言官攻讦,这是悬在年家头顶的、已经引弦待发的利箭!劝诫他,不,是恳求他,以全家人的性命前程为重,立刻收敛所有锋芒,低调行事,谢绝一切不必要的宴请和拜访,闭门思过,约束部下,谨言慎行,甚至……”她顿了顿,说出了最石破天惊的建议,“可以主动上表,以身体不适或才德不足为由,请求交还部分兵权,或自请处罚,降职罚俸,以退为进,以此表明他绝无二心,只愿做皇上的忠臣良将,绝无任何非分之想!唯有如此壮士断腕,或许还能在最后关头,挽回一丝圣心,保全自身,保全年家!”
“交还兵权?!自请处罚?!”年世兰失声惊呼,仿佛听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事情,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抗拒,“这……这怎么可以?!兵权是哥哥立足朝堂的根本!交出兵权,岂不是自断臂膀,任人宰割?!那些小人更会变本加厉地欺辱年家!不行!绝对不行!”
“舍不得?!”宜修冷笑一声,笑声中充满了嘲讽和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是眼前的权势重要,还是全家人的脑袋重要?是虚无缥缈的兵权重要,还是家族的长远安稳和血脉延续重要?妹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当舍不舍,必遭其祸!如今已是危急存亡之秋,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你还想着锦衣玉食、前呼后拥?若再犹豫不决,心存侥幸,只会错失这最后的一线生机!本宫言尽于此,如何抉择,是拼死一搏保住虚幻的权势然后一起毁灭,还是忍痛割肉换取苟延残喘的机会,就看妹妹和你兄长的智慧了!”
宜修的话,如同最后通牒,冰冷而残酷。年世兰呆坐在那里,心乱如麻,脑海中如同有两只野兽在疯狂撕咬。一只是对权势富贵的本能留恋和对皇后建议的巨大恐惧与不舍;另一只则是对家族覆灭、自身沦落的深入骨髓的恐惧。皇后的建议,如同剜心剔骨,让她痛苦难当。要兄长放弃好不容易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权势,要自己收敛所有的锋芒,从云端跌落到凡尘……这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可是,皇后分析得句句在理,那可怕的后果,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已经清晰可见地悬在头顶,让她不寒而栗。
她想起皇后之前的种种预言,关于福祸相依,关于帝王表演,关于纯元替身……如今竟然一一应验。皇后似乎真的有一种洞察先机、看透迷雾的能力。或许……或许这次,面对这生死攸关的抉择,她也应该……相信皇后一次?毕竟,皇后似乎并没有理由害她,至少目前,她们的利益,在对抗共同的潜在威胁(皇帝的猜忌、其他妃嫔的崛起)上,似乎是一致的?
挣扎了许久,许久,殿内的冰块都融化了大半,年世兰的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般,所有的抵抗和骄傲都瓦解了,颓然低下头,声音沙哑、疲惫,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和决绝:“臣妾……臣妾明白了。多谢……多谢娘娘警醒之恩,救命之恩。臣妾……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挣扎着站起身,身体还有些摇晃,但眼神却不再茫然,而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坚定。她对着端坐在凤座之上的宜修,深深地、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这一次,不再是敷衍,不再是表面的客套,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近乎臣服的感激与认命:“臣妾这就回宫,立刻……立刻给兄长写信。日后……日后在宫中,还需娘娘……多多提点,臣妾……感激不尽。”
宜修看着她离去时那明显沉重、脚步虚浮、却似乎卸下了某种沉重包袱、眼神变得复杂而坚定的背影,缓缓地靠向椅背,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发出细微的、规律的声响。
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已经成功迈出。年世兰这枚最难掌控、也最具威力的棋子,在她的连番敲打和精准剖析下,终于开始按照她的意志和预设的轨道移动了。虽然过程艰难,但结果令人满意。接下来,就要看远在西北的年羹尧,如何选择是乖乖听话,还是继续嚣张跋扈,与皇权作对了。宜修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她深知,年羹尧性格桀骜不驯,要他交出兵权,谈何容易。但只要年世兰这颗棋子在她手中,就不怕年家不乖乖就范。
年世兰几乎是魂不守舍地回到了翊坤宫。方才在景仁宫那番惊心动魄的谈话,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刺穿了她往日赖以生存的、用恩宠和权势编织的华丽外壳,将血淋淋的现实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她面前。她感觉浑身发冷,即使是在这盛夏的午后,也忍不住微微颤抖。颂芝见她脸色惨白,眼神涣散,吓得连忙上前搀扶,却被年世兰一把推开。
“都出去!没有本宫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锐。
颂芝不敢多言,连忙示意殿内所有宫女太监悄无声息地退下,并轻轻合上了沉重的殿门。
翊坤宫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方才还觉得奢华炫目的陈设,此刻在年世兰眼中,却仿佛变成了催命的符咒。那用东海明珠点缀的衣裳,那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那僭越规制的紫檀木家具……每一样都在无声地诉说着“罪证”。皇后的声音如同魔咒般在她脑海中回荡:“僭越……其心叵测……皇上震怒……问起你的用度……”
她踉跄着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那个依旧娇艳明媚、却面无血色的自己。曾几何时,她以为这张脸,这身恩宠,便是她最大的依仗。可如今,皇后却告诉她,这一切都可能顷刻间化为乌有,甚至成为勒死她和整个年家的绞索。
“不……我不能……年家不能……”她喃喃自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反而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她想起哥哥年羹尧,那个从小将她捧在手心、战功赫赫、如今却可能因狂妄而招致灭顶之灾的兄长。她想起年府上下几百口人,那些依赖年家生存的族人、仆役……如果大厦倾颓,那将是何等惨烈的景象!
恐惧如同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但一种更强烈的、名为“自救”和“拯救家族”的本能,开始压过最初的恐慌和抗拒。皇后的话虽然残酷,但句句在理。她不能再自欺欺人,不能再抱着侥幸心理。哥哥在前朝的处境,已然是刀尖跳舞!而她,不能再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挣扎了许久,久到窗外的日光渐渐西斜,殿内的光线变得昏暗,年世兰终于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上好的薛涛笺,研墨,提笔。她的手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微微颤抖,墨点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小团污迹。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开始落笔。
这封信,写得极其艰难。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在剜她的心肝。她既要让兄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又不能过于直白以免信件落入他人之手引来更大的祸患;既要恳求兄长收敛,又不能显得像是在指责他的不是。她反复斟酌,字斟句酌,将皇后的警示融入自己的担忧和恳求之中:
“兄长大人尊鉴:妹在宫闱,遥念兄长劳苦功高,夙夜忧叹。近日闻悉前朝有风言风语,指向兄长,妹心甚为不安……树大招风,功高易折,古之明训,望兄慎之戒之……陛下圣明,然天威难测,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望兄谨言慎行,收敛锋芒,谢绝虚誉,约束部属,以全忠孝之名,保我年氏满门安康……妹在深宫,亦当时时自省,克己复礼,不敢有负兄长厚望及天家恩典……情长纸短,言不尽意,唯望兄长安好,阖府平安。妹世兰手书。”
写罢,她已是泪流满面。这封信,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和骄傲。她将信用火漆仔细封好,盖上自己的私印,唤来颂芝,用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吩咐道:“将这封信,交给咱们府里最可靠的人,用最快的速度,务必亲手交到哥哥手上!记住,要绝对稳妥,绝不能经任何外人之手!快去!”
颂芝从未见过主子如此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恐慌的神色,不敢怠慢,连忙接过信,匆匆而去。
看着颂芝离去的背影,年世兰瘫坐在椅子上,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她知道,这封信送出,意味着她正式接受了皇后的“指引”,开始走上一条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充满未知和艰险的道路。前途茫茫,吉凶未卜。
景仁宫内,绘春悄无声息地走进暖阁,低声禀报:“娘娘,翊坤宫那边有动静了。华妃娘娘回宫后,闭门不出,良久,才命颂芝秘密送出了一封信,看方向是出宫往年府去了。”
宜修正在临摹一幅工笔花鸟,闻言,笔下未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早已料到。她勾勒完最后一瓣花瓣,才放下笔,用绢帕轻轻擦拭着指尖并不存在的墨渍,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一切尽在掌握的笑意。
“知道了。告诉咱们的人,继续盯着,但不必干涉,只需将年府那边的反应及时报来即可。”
“是。”绘春应道,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娘娘,您说……年大将军会听华妃娘娘的劝吗?”
宜修端起一旁的温茶,呷了一口,目光悠远:“年羹尧刚愎自用,居功自傲已成习惯,让他骤然收敛,谈何容易。世兰这封信,最多能在他心中种下一根刺,让他有所警觉,但能否让他真正悬崖勒马,还未可知。”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冷嘲,“不过,本宫也不需要他立刻幡然醒悟。只要世兰开始规劝,只要年羹尧因此与皇上之间产生哪怕一丝裂痕,对本宫而言,便是够了。”
她需要的,从来不是年羹尧的忠心和低调,而是年世兰的依赖和转向,是年家这艘大船开始出现裂缝。裂缝一旦产生,在帝王心术的惊涛骇浪中,自然会越来越大,直至最终……分崩离析。而她,只需稳坐钓鱼台,适时地,再轻轻推上一把。
“眼看就是中秋宫宴了,”宜修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吩咐下去,一切按旧例准备,务求隆重周全。另外,给各宫新晋的妹妹们准备的节礼,也需格外用心些,尤其是沈贵人和莞常在(甄嬛的初步封号)那里,分量和用心程度,都要显出中宫的气度和关怀。”
“奴婢明白。”绘春心领神会。娘娘这是要继续维持后宫表面的平和,同时,也在不动声色地施恩于新人,尤其是那位已被皇上留心的甄嬛。这盘棋,娘娘看得远比任何人都要长远。
宜修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紫禁城的飞檐翘角在夕阳余晖中勾勒出肃穆的剪影。她的目光冷静而深邃,仿佛已经穿透了眼前的宫墙,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前朝的风云,后宫的暗涌,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一步步,朝着她预设的方向推进。
凤翎已动,风云渐起。而这深宫之中的每一个人,都将是这盘大棋上,身不由己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