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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家里的寂静,不再是往常劳作间隙那种疲惫的安宁,而是一种被抽空了心肺、只剩下空洞回响的死寂。连母亲的咳嗽声,那曾经让人心烦意乱却又标志着生命存在的声音,也彻底消失了。

奶奶病倒了。

就在母亲被接走的第二天清晨,关友发现奶奶没有像往常一样早起生火。他走进奶奶和母亲原来睡的那间更暗的里屋,看见奶奶蜷在硬板床上,身上盖着那床补丁摞补丁的破棉被,脸色灰败,嘴唇干裂,眼睛紧闭着,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婆?”关友唤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屋里显得格外大。

奶奶眼皮动了动,却没睁开,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痰音的呻吟。

关友站在床边,看着奶奶枯槁的脸,一股冰冷的恐慌攫住了他。爹没了,娘走了,如果奶奶也……他不敢想下去。这个家,就真的散了,连个壳都不剩了。

他冲到灶房,手忙脚乱地生火,锅里还剩着昨天一点冰冷的野菜糊糊,他加了些水,胡乱煮开,盛了半碗,端到奶奶床边。

“婆,吃点东西。”他试着扶起奶奶,老人的身体轻得像一捆干柴,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他勉强喂了几口温热的糊糊,奶奶吞咽得很困难,大部分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染脏了本就污渍斑斑的枕巾。

喂完饭,关友看着奶奶重新陷入昏睡,心里乱得像一团麻。他想起那个靛蓝色的布包。他走到外间,从墙角捡起那个小布包,攥在手里,像是攥着一块冰,又像攥着一团火。

他必须去乡里,给奶奶抓药。

这是他脑子里唯一清晰的念头。

他翻出家里那个同样破旧的背篓,把布包小心翼翼地塞进最底下,又用几件破衣服盖住。然后,他看了一眼里屋奶奶模糊的身影,咬了咬牙,推开家门,踏上了那条熟悉的下山路。

这一次,山路似乎格外漫长。他走得很快,几乎是跑,肺部火辣辣地疼,汗水浸湿了单薄的衣衫,被山风一吹,冷得直打哆嗦。但他不敢停。奶奶灰败的脸和微弱的呼吸在他眼前不断闪现。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赶到乡上,已是晌午。他顾不上去学校,径直朝着记忆中药铺的方向跑去。乡街比往常似乎热闹些,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于耳,但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眼里只有那个挂着褪色招牌的药店。

药店里弥漫着浓郁苦涩的药草味。坐堂的老郎中戴着老花镜,正在给一个病人号脉。关友喘着粗气,冲到柜台前,掏出那个靛蓝色的布包,手忙脚乱地解开。

里面是卷起来的钱。十块的,五块的,一块的,还有几张毛票。皱巴巴,带着汗渍和说不清的污迹。总共八十七块三毛。

这是他娘的身价。

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捏不住那些票子。他抬起头,看着柜台后面那个面无表情的伙计,声音发颤:“我……我抓药,我婆病了,咳嗽,发烧,起不来床……”

伙计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手里那堆零碎的钱,懒洋洋地问:“啥症状?说清楚点。光咳嗽发烧,咋开药?”

关友张了张嘴,他想描述奶奶的样子,却发现自己词汇贫乏,只能反复说:“就是咳,没力气,烧,躺着动不了……”

伙计不耐烦地皱了皱眉,转头看向坐堂的郎中。老郎中刚好看完那个病人,抬眼看了看关友,招招手:“娃儿,过来。”

关友像抓到救命稻草,赶紧跑过去,把钱都捧到老郎中面前。

老郎中没接钱,只是示意他伸手号脉。关友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是让自己描述奶奶的“脉象”,他哪里懂,急得额头冒汗,只能语无伦次地又说了一遍。

老郎中听完,沉吟了一下,对伙计说了几味药名和剂量。伙计慢腾腾地转身,从身后那一排排布满灰尘的小抽屉里抓药,用粗糙的黄纸包好,用纸绳系上。

“三块五。”伙计把几包药推到柜台前。

关友赶紧从那一堆钱里,小心翼翼地数出三块五毛钱,递过去。剩下的钱,他像捧着烫手山芋一样,飞快地重新包好,塞回怀里,紧紧捂住。

抓起那几包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材,他转身就跑出了药铺。

回程的路,比来时更加艰难。背篓里多了几包药,怀里揣着那剩下的、沉甸甸的八十三块八毛钱,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坠着千斤巨石。他不敢歇,拼命往回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婆,等着我,药抓回来了。

夕阳西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投射在崎岖的山路上。当他终于看到寨子口那盏在暮色中摇曳的马灯时,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他几乎是爬着推开家门的。

屋里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婆?”他声音发颤,摸索着点燃了煤油灯。

豆大的火苗亮起,照亮了奶奶依旧躺在床上的身影。还好,胸口还在起伏。

他冲到灶房,以最快的速度生火烧水,按照记忆中奶奶煎药的样子,把一包药草倒进瓦罐里,加上水,放在火上咕嘟咕嘟地熬着。

浓烈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充斥了整个屋子,盖过了之前残留的草药味和那股说不清的空洞气息。

他端着煎好的、黑乎乎的药汁,走到奶奶床边,轻声呼唤:“婆,吃药了,吃了药就好了。”

奶奶似乎清醒了一些,微微睁开眼,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看到是他,又缓缓闭上。关友费力地扶起她,让她靠在自己瘦弱的胸膛上,一小勺一小勺,耐心地把温热的药汁喂进她嘴里。

这一次,奶奶吞咽得顺利了些。

喂完药,看着奶奶重新躺下,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关友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靠着床沿滑坐在地上,甚至没有力气走到外间去弄点吃的。

怀里的那个布包硌着他。他掏出来,捏在手里。八十三块八毛。这是这个家现在全部的财产,是奶奶的药钱,也是……未来的活命钱。

他望着跳动的煤油灯焰,又扭头看了看床上奶奶昏睡的侧脸,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破土而出的毒芽,疯狂地滋长起来。

书,不能再念了。

一天四个小时的山路,换来的那些知识,在这生死困顿面前,苍白无力得像一张废纸。它填不饱肚子,治不了病,更留不住要走的娘。

他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让奶奶能继续吃药,让这个家不至于饿死,让自己……不至于像爹一样,无声无息地埋在哪座不知名的煤窑下。

去哪里?

他不知道。只知道必须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吞噬了他爹、送走了他娘、如今又要拖垮他奶奶的大山。

去哪里能挣到钱?他想起早上那辆碾过水坑的黑色轿车,想起它光洁的车身和冷漠的速度。那样的世界,离他太远。他唯一知道的,是寨子里那些外出打工的人偶尔带回来的消息,说南边,广东,深圳,那里工厂很多,要人,能挣钱。

深圳。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陌生的地名,像握住最后一根稻草。

他攥紧了那个靛蓝色的布包,把它死死按在胸口。那里,怀揣着卖娘换来的定钱,也怀揣着一个十六岁少年,被迫催生出的、孤注一掷的远行计划。

夜色,如同墨汁,彻底浸透了这间破旧的木屋。只有那盏煤油灯,还在顽强地燃烧着,映照着少年眼中那簇冰冷而决绝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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