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缓缓走过老宅昏暗的走廊。
轮椅的滚轮摩擦着老旧的地板，发出单调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当轮椅被推进东边那间房时，一股不同于之前那间闭塞小屋的气息扑面而来。
虽然依旧带着老宅特有的陈旧感，但空气明显流通了许多，甚至能感觉到微凉的晨风拂过面颊，还夹杂着阳光和青草的清新味道。
萧衍空洞的眼睛无意识地“望”向前方。
他虽然看不见，但身体对空间的感知还在，这个房间，他很熟悉。
甚至不需要视觉，他就能在脑海中勾勒出它的轮廓，这是这栋洋楼一层的主卧，曾经是他父母居住的房间。
朝阳的那一面，应该是一整排巨大的落地窗，窗外的院子里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
他还记得，每年的秋天，金黄的梧桐叶会如同蝴蝶般纷飞落下，铺满窗外的草地，甚至有几片会顽皮地贴附在玻璃上。
母亲总会抱着年幼的他，坐在窗前的沙发上，指着那些落叶，用温柔的声音给他讲故事……那时的阳光，总是暖融融的，带着幸福的味道。
可惜如今，母亲早已过世，这宅子也繁华落尽，只剩破败。
而他自己，也从那个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孩童，变成了一个眼盲腿废、被家族遗弃的累赘。
一股尖锐的痛楚和铺天盖地的悲凉瞬间攫住了萧衍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攥紧了轮椅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林薇一心想着萧衍即将住进这间舒适房间，并没有注意到萧衍的神情。她小心地将轮椅推到床边，固定好轮子，然后弯身再次用她那瘦弱的肩膀撑起他，吃力地将萧衍从轮椅挪到床上。
再次摸到林薇瘦弱的肩膀，萧衍也下意识的使力，让自己尽可能减轻重量，当他成功坐到床铺上时，一种异常柔软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这不是硬板床，也不是粗糙的旧棉絮。
萧衍下意识地用手掌摩挲了一下床单，布料细腻光滑，触感柔软亲肤，绝对是上乘的料子。
这绝不是林家那样家庭能拿出来的东西，这栋破宅子里也不该还有这样完好的寝具。
“这张床……？”他迟疑地开口，声音因情绪波动而比平日更沙哑几分。
“哦你说床啊，”林薇正忙着把被褥放好，闻言随口答道，“原本就在房间的，就是又脏又乱，堆了很多杂物，我花了大功夫才清扫出来的。”
“不过打扫完发现这床架子还挺结实，不算差唉。”林薇语气里带着点劳动后的成就感。
“我是说，”萧衍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柔软的布料，“床上的被褥。”
林薇铺床的动作一顿，有些惊讶地看向他：“你不是看不见吗？怎么床上的被褥还能看出问题？”话一出口，她立刻觉得不妥，有些讪讪。
萧衍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露出一抹近乎自嘲的无声苦笑：“看不见了，但是摸得着。这床单的料子很软，很滑……这应该不是你的东西。这栋宅子里，恐怕也找不出这样新的好东西了吧？”
林薇哑然。
她铺的，正是那天夏夫人的司机给她的那床“喜被”，质地和做工确实远非她带来的那些破旧家当可比。
“其实……你家里给的……”她有些语塞，觉得实话实说似乎有些残忍，但撒谎又没必要，“我带来的被褥都太小了，铺不了这样的大床，而且……而且都很破旧了。”
“这个是，是夏夫人给的，说是…，给你用的。”她最终选择了一个相对中性的说法，并强调是“给你用的”。
无需她再多言，萧衍已经明白了这床被褥的来历。
即便看不见，他也能猜到，那大概率是刺目的鲜红色吧？象征着冲喜，象征着萧家对他最后的“打点”和“恩赐”。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留意到的，是林薇话语里无意间透露出的信息，她自己的被褥，既小且破旧。
一股极其陌生的、近乎冲动的情绪涌上喉头。他想说：“把这套拿去你用吧。”
但话未出口，便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不会要的。
她那种固执的、划分清晰的“保姆”心态，绝不会接受。
甚至，他有什么资格“施舍”给她？他自己的一切，包括这床看似光鲜的被褥，都不是他自己的。
另一个更荒谬的念头紧接着冒了出来，或者，让她一起……？
这个念头只闪现了一瞬，便被他自己狠狠掐灭。
最终，他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化为了更深的沉默。
他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然后便将头转向了窗户的方向。
那里，有他记忆中的阳光和梧桐树，尽管他再也看不见了。
看到萧衍的脸始终偏向那扇巨大的落地窗方向，尽管那双眸子空洞无神，林薇却能感受到一种无声的、对光和外界事物的向往。
林薇心里微微一动，放轻了声音问道：“你的眼睛……是后来才看不见的吗？”
其实不用萧衍回答，林薇心里早已有了答案，那个答案是确实是后来才看不见的。
前世她跟着刘思远在深圳落脚时，萧家已是南边声名赫赫的地产巨头。
后来萧家老家主退隐，接过这艘商业巨轮掌舵权的，竟是他的小儿子，一个人尽皆知的私生子。
那时她也曾好奇过为何会是这样的结果，直到后来萧家渐渐显出颓势，各种豪门秘辛才如同沉渣般泛起。
其中最为让人津津乐道的一桩，便是关于那位早已被遗忘的大公子传言他并非萧鸿深亲生，而是萧夫人出轨所生。
不过那时候萧夫人早已过世，死无对证，但这个疑窦却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萧鸿深心里。
不久之后，萧衍便出了一场严重的车祸，再后来，萧鸿深便彻底放弃了这个儿子，任其自生自灭。
林薇猜想，萧衍的眼睛失明，恐怕既是那场车祸造成的生理损伤，也是随之而来的巨大心理创伤和绝望共同作用的结果。
前世她并不知道萧衍最终结局如何，只依稀听说他并未因为这场车祸死去，但去了哪里，无人关心，只知道萧家后来在内斗和决策失误中逐渐败落。
萧衍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他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反问道，声音低沉：“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树……还在吗？”
“在的。”林薇立刻点头，走到窗边仔细看了看，“很大的一棵，枝干都伸到二楼窗户边了。就是，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叶子也有些发黄。”
萧衍微微低下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空洞的眼神，流露出一丝追忆的怅惘：“我小时候……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这棵梧桐就已经很老了。”
“没事！”林薇的声音忽然变得轻快而充满信心，她用力将一扇落地窗向两边推开一些，凉爽带着植物气息的空气立刻涌了进来，“我很会照顾花草树木的！慢慢调理，总能把它养得精神起来。”
她回头看向萧衍，虽然知道他看不见，还是用手指着外面，兴致勃勃地规划着：“你看，这个窗户可以两边完全推开，外面连着一个小露台，台阶下去就直接通到院子里了。”
“我打算在院子里种些菜，不过大树底下种菜长不好，阳光都被遮了。所以菜地只能开辟在另一边。”
林薇的目光又落回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下，继续说道：“树这边这块阴凉地，我想着也不能浪费了。养点活物怎么样？鸡？或者鸭？它们还能在树下刨食吃，鸡蛋鸭蛋以后就不愁了！”
她说得自然而然，仿佛在规划着自己家的小院，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和生活的热情。
阳光透过打开的窗户，洒在萧衍盖着的柔软被褥上，也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细微尘埃。
窗外鸟儿叽喳的叫声和清新的空气，伴随着身边女人絮絮叨叨却充满生机的规划，一点点地驱散着房间里积郁已久的死寂和阴霾。
萧衍静静地听着，没有出声反对，也没有赞同。但那紧抿的唇线，似乎在不经意间，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这片他记忆中最温暖却也最终沦为痛苦象征的土地，似乎正在因为这个突然闯入的、规划着要种菜养鸡的女人，而悄然发生着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