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深沉得如同又一次被冰封。没有梦境,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疲惫交织成的虚无。直到一阵尖锐的、仿佛金属刮擦岩石的异响从管道外隐约传来,才将林澈从这片虚无中猛地拽回现实。
他瞬间惊醒,心脏条件反射地剧烈跳动,手下意识地摸向身边的锈铁管。眼前依旧是那片绝对的黑暗,唯有中间那块幽蓝色的荧光石散发着稳定而微弱的光芒,如同黑夜中永不熄灭的孤星。
夜已经醒了,或者说,她根本未曾深睡。她如同石雕般静坐在对面,幽绿的瞳孔在蓝光映照下闪烁着冷冽的光泽,耳朵朝向被堵住的洞口方向,微微颤动,全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蓄势待发的紧绷状态。
那刮擦声持续了几秒,然后渐渐远去,似乎只是某种夜行生物路过,并未发现他们的藏身之处。
确认威胁暂时解除,夜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放松下来。她看向林澈,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是在确认他的状态。
林澈活动了一下身体,剧烈的疲惫感依旧存在,但比起昏迷前那种濒临散架的感觉已经好了很多。手臂上的伤口传来阵阵隐痛,但那种清凉感仍在,看来夜的草药确实有效。他对着夜,勉强扯出一个表示“还好”的笑容。
夜没有回应他的笑容,只是默默地将最后一点水和半根营养棒递给他。她自己则只喝了极少量的水,没有动食物。
林澈知道,这是他们最后的储备了。饥饿感如同小小的爪子在胃里挠动,但他还是克制着,只吃了三分之一根营养棒,将剩下的仔细包好,和水一起递还给夜。在这个世界,食物的意义远超充饥,它是活下去的筹码,也是维系脆弱关系的纽带。
夜看了看他递回来的食物,又看了看他,沉默地接过,重新收好。
简单的“早餐”在无声中结束。夜挪开堵住洞口的破烂橡胶垫,一丝更加污浊但相对新鲜的空气流了进来。她谨慎地探头出去观察了许久,才示意安全。
两人依次钻出管道,重新回到了地下停车场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与寂静中。经过几个小时的沉淀,之前虫潮带来的喧嚣仿佛只是一场噩梦,只留下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焦臭和腥臊味,以及地面上那些干涸的粘液痕迹,证明着昨夜的真实与惨烈。
夜辨认了一下方向,指向与来时相反,更深邃的停车场内部。她似乎有明确的目的地。
林澈没有多问,只是紧了紧手中的铁管,默默跟上。经过一夜的休整(如果可以称之为休整的话)和那场生死与共的逃亡,他们之间建立起的某种无需言语的默契,让他选择了信任。
接下来的路途相对平静。他们穿梭在废弃车辆的坟场,避开那些看起来结构不稳的区域和积水的洼地。夜对环境的判断精准得令人吃惊,她总能提前发现潜在的危险——可能是隐藏在车底阴影里的、伪装成破布的休眠变异体,也可能是天花板上即将脱落的混凝土块。
林澈努力地学习着,将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停顿、每一次警惕的姿态都刻入脑海。这是他在这个新世界生存下去必须掌握的课程。
走了大约一个小时,前方出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光亮。不是应急灯,也不是电火花,而是……**自然光**?虽然依旧微弱,但在这永恒的黑暗中,显得如此珍贵。
光亮的来源,是停车场一侧墙壁上一个巨大的、不规则裂口。裂口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强行撕裂,露出了后面……一片令人意想不到的景象。
那是一个巨大的地下中庭,或者说是某个曾经连接着商场、地铁站的综合体的下沉广场。广场上方本该是玻璃穹顶的地方早已破碎不堪,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天井。灰蒙蒙的天光(似乎已经是白天,但天空被浓厚的阴霾笼罩)从破洞中洒落,照亮了下方一片……**枯萎的绿色**。
是的,绿色。
尽管大多已经枯萎、发黄、呈现出病态的黑褐色,但那确实是植物的痕迹。蔓生的藤蔓爬满了残破的墙壁和倒塌的装饰柱,干涸的水池里堆积着腐烂的落叶,一些曾经或许是观赏树木的残骸倔强地伸着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暗的天空。
这片死寂的废墟中,竟然还保留着一片“花园”的遗骸。
夜在裂口前停下脚步,没有立刻进去。她仔细地观察着中庭内部,鼻子轻轻抽动,似乎在分辨着空气中复杂的气味信息。林澈也凝神望去,中庭内部看起来比停车场更加破败,但也更加……复杂。倒塌的咖啡座、破碎的雕塑、散落的购物车,构成了一个立体的、充满视觉欺骗性的环境。
“这里……有危险?”林澈用极低的声音问道,同时用手势比划了一下。
夜点了点头,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枯萎的藤蔓和堆积的落叶,手指轻轻指了指几个方向。林澈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起初并没发现什么,但当他集中注意力,运用起强化后的视觉时,心中不由得一凛。
在一些藤蔓的阴影下,落叶的堆积处,隐约能看到一些与环境融为一体的、缓慢蠕动的轮廓——是那种变异鼠妇!它们似乎将这里当成了一个栖息地,数量虽然不像停车场里那么恐怖,但分散在各处,形成了潜在的包围网。
而且,在这些枯萎的植物间,林澈还看到了一些散落的、相对新鲜的骨头,上面残留着清晰的齿痕。有动物的,也有……尺寸接近人类的。
这里绝非安全的避难所。
“必须穿过这里?”林澈用手势问。
夜再次点头,她指向中庭对面,那里有一个黑黢黢的、似乎是通往地铁站的入口。那才是她的目标。
看来别无选择。
夜从腰间解下那根用于投掷的、较为纤细坚韧的骨刺握在手中,另一只手则反握着那根磨制更精良的主武器骨刺。她示意林澈跟上,然后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中庭的阴影之中。
林澈深吸一口气,紧随其后。他尽量放轻脚步,避开那些容易发出声响的碎石和玻璃渣,目光不断扫视着四周,尤其是那些可能有虫子潜伏的角落。
阳光(如果那也算阳光的话)透过破碎的穹顶,在布满灰尘和腐烂植物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植物腐败的甜腻气息和尘土味,掩盖了其他可能存在的危险气味。
他们沿着墙壁的阴影,借助倒塌的装饰物和干涸的水池边缘作为掩体,缓慢而坚定地向着对面的地铁入口前进。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然而,就在他们行进到中庭中央,一个相对开阔、掩体较少的区域时,意外发生了。
“咔嚓!”
林澈脚下踩到了一段看似坚固、实则早已被虫蛀空的枯树枝,发出了一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的脆响!
糟了!
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附近几处枯萎藤蔓下的“落叶堆”猛地动了!四五只拳头大小的变异鼠妇如同被惊扰的马蜂,猛地窜出,复眼闪烁着幽光,口器开合,直接朝着林澈扑来!
它们的速度比停车场那些普通个体似乎更快!
“小心!”夜低喝一声,手中那根用于投掷的骨刺如同闪电般射出!
“噗!”一只冲在最前面的虫子被精准地钉在了地上。
但另外三只已经近在咫尺!
林澈来不及思考,战斗的本能驱使着他。他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踏出半步,手中锈铁管带着一股恶风,猛地一个横扫!
“砰!砰!”
两声闷响,两只变异鼠妇被铁管扫中,甲壳碎裂,绿色的体液飞溅,被打飞出去。但第三只却异常狡猾,它猛地跳起,避开了铁管的轨迹,直接扑向林澈的面门!
那布满锉刀般牙齿的口器,距离他的眼睛不足半尺!
林澈甚至能闻到它口中散发出的腐臭气息!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时间仿佛再次放缓。林澈能清晰地看到虫子口器蠕动的细节,能感觉到自己肾上腺素急剧飙升带来的冰冷与灼热交织的奇异感。他体内那股吞噬的欲望再次隐隐躁动,但被他强行压下。
不能依赖那不受控制的能力!
他猛地偏头,同时空闲的左手如同毒蛇出洞,快如闪电般探出,不是去抓,而是用**手肘**猛地向上撞击!
“啪!”
一声令人牙酸的撞击声。他的手肘精准地撞在了虫子相对脆弱的腹部!
那虫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撞得向上飞起,动作瞬间变形。
而就在它滞空的瞬间,夜的攻击到了!她如同鬼魅般侧身切入,手中的主战骨刺如同手术刀般精准,从侧面**刺入了虫子头部与身体的连接缝隙**,然后猛地一搅!
“唧——!”
短促而凄厉的惨叫,虫子瞬间毙命,软软地掉落在地。
从树枝断裂到三只虫子毙命,整个过程不过三四秒钟。但林澈却感觉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急促地喘息着,看着地上还在微微抽搐的虫尸,心脏狂跳不止。
刚才那一刻,他与死亡擦肩而过。若非夜那精准而致命的一击,后果不堪设想。
夜迅速拔出自己的骨刺,在虫子的甲壳上擦掉绿色的体液,警惕地扫视四周。刚才的动静显然惊动了更多的“居民”,周围那些枯萎植物丛中,传来了更多窸窸窣窣的声响,幽亮的复眼在阴影中接连亮起。
“快走!”夜低声道,一把拉住林澈的手臂,不再追求绝对的隐蔽,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对面的地铁入口!
两人在中庭里狂奔,身后和两侧,越来越多的变异鼠妇从藏身处涌出,汇聚成一股小型的灰色溪流,紧追不舍。它们发出的“沙沙”声再次连成一片,虽然规模远不如停车场,但在相对封闭的中庭里,依旧令人头皮发麻。
距离地铁入口还有二十米……十五米……十米……
就在这时,林澈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中庭角落,一个半塌的、用破烂篷布和木板搭建的简陋窝棚。窝棚外面,散落着一些空罐子和破烂的玩具。而就在窝棚的门口,一个小小的、瘦骨嶙峋的身影,正蜷缩在那里,似乎被外面的动静吓傻了,一动不动。
那是一个孩子!看身形,不过五六岁大小,浑身脏污,唯有一双大眼睛,在灰暗的光线下,充满了惊恐与茫然,正直直地看着狂奔而来的林澈和夜,以及他们身后那令人恐惧的虫潮。
孩子的存在,像一根无形的针,猛地刺入了林澈的心脏。
救?还是不救?
这是一个无比残酷的抉择。停下来救人,意味着他们很可能被虫潮追上,陷入绝境。而且,带着一个孩子,穿越未知的地铁隧道,生存几率将大大降低。在这个末世,任何多余的负担都可能是致命的。
可不救……那是一个孩子!一个活生生的,和末世的残酷毫无关系的,无辜的孩子!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小铃铛那双纯真的眼睛,闪过全家福上妹妹年幼时的笑脸。如果他的家人当年也曾陷入这样的绝境,是否也曾渴望过有人能伸出援手?
这短暂的犹豫,让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一丝。
夜显然也看到了那个孩子。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拉拽林澈的力道更重了一分。她的侧脸在奔跑中显得冷硬如铁,那双兽瞳之中,没有任何波动,只有最纯粹的、对生存的追求。在她的生存法则里,停下来,就是死。怜悯,是奢侈品,也是毒药。
“可是……”林澈喉咙发紧,他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立场去要求夜。她救了他,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他没有资格要求她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再去冒险。
虫潮越来越近,那“沙沙”声几乎就在脑后。
孩子的眼睛,依旧空洞而恐惧地望着他们。
就在林澈内心天人交战,几乎要被夜强行拖入地铁入口的阴影时,异变再次发生!
“吼——!”
一声低沉、充满暴戾气息的咆哮,猛地从他们侧前方,一处倒塌的装饰假山后面传来!紧接着,一个庞大而迅捷的黑影,如同闪电般扑出,目标并非林澈和夜,而是……**他们身后紧追不舍的虫潮**!
那是一只体型堪比猎豹的……**变异猫**?它的皮毛呈现出与环境融为一体的灰褐色,但大面积脱落,露出下面虬结的肌肉和部分惨白的骨骼,一条尾巴光秃秃的,如同钢鞭。它的双眼猩红,口中滴落着粘稠的唾液,爪牙闪烁着寒光。
它如同一台高效的杀戮机器,冲入虫群,利爪挥舞,瞬间就将好几只变异鼠妇拍成了肉泥!它的出现,立刻吸引了虫潮的大部分注意力,灰色潮水顿时一片混乱。
而与此同时,那个蜷缩在窝棚门口的孩子,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和恐怖的咆哮彻底吓坏了,他发出一声细微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啜泣,连滚爬爬地钻回了那个破烂的窝棚里,消失不见。
机会!
夜没有丝毫犹豫,趁着虫群被变异猫吸引的瞬间,用尽全力,将还有些发愣的林澈猛地拉入了黑黢黢的地铁入口!
两人滚落进一片更加浓重的黑暗和尘埃之中,身后中庭里变异猫的咆哮、虫群的嘶鸣以及骨骼被碾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曲疯狂而残酷的交响乐。
地铁入口的斜坡隔绝了大部分声音和光线,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彼此粗重的喘息。
林澈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粗糙的墙壁,脑海中依旧回闪着那个孩子惊恐的眼神,以及那只突然出现、如同死神般的变异猫。
他活下来了,因为那只变异猫的“帮助”。但那个孩子呢?那只变异猫清理完虫子后,会放过窝棚里的孩子吗?
他不知道。也不敢去想。
他抬起头,在几乎完全黑暗的环境中,只能凭借感觉知道夜就在不远处。她同样在喘息,但很快便恢复了冷静,开始警惕地探查这个新的环境。
林澈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关于那个孩子,关于那只猫,关于这残酷的抉择……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了一声无声的叹息,消散在浓稠的黑暗里。
在这个世界,生存本身,就是最沉重的负担,和最无奈的抉择。
他们的旅程,还在继续。而地铁隧道的深处,等待着他们的,是比中庭更加漫长、更加未知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