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5
我妈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把拉住了我。
“哎哟，都是一家人，这大晚上的，闹什么闹？”
说着想去拿我那张银行卡。
“妈知道你最孝顺。这钱啊，妈替你收着。”
我却将银行卡装进贴身口袋。
我妈一愣，忙跟我爸使眼色。
“你爸是困得犯迷糊了，不是故意要打你的。”
“咋？你还想让老子给她道歉？”
眼见我爸梗着脖子，我也冷着脸。
我妈又换上了那副哀哀戚戚的满面愁容。
“左盼右盼，盼着你们回来过节。怨我，都怨我！我要不是因为腰疼，给你把屋子收拾出来，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陈俊知道我的脾气，开口调和。
“爸，妈，都是自家人，哪有隔夜仇？亦可就是太累了，缓一缓就好了。”
我爸看我们真要走，忍不住又骂上了。
“走，走了就别回来了！老子就当养了个白眼狼。”
说着更是抓起我今天拿来的东西，狠狠砸向我。
还好我闪躲及时。
“哎哟，孩子她爹，你干啥？”
我不再理会。
到了酒店，哄睡女儿，我绷了一晚上的委屈，才终于爆发。
陈俊无奈，只能搂着我安慰。
“天下哪有不对的父母？生恩，养恩，大过天。”
我直直地看着他。
他是独子，家庭和睦，他哪里知道我受的苦？
我眼中的失望太过明显。
陈俊摸了摸我的头，缓缓吐出后半句话。
“不过，爱就是撑腰。老婆，等明天你睡醒，气消了，冷静下来。”
“到那时，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6
整整一晚上，我又在梦里回到了小时候。
泪水打湿了枕头，电话铃声把我吵醒。
是我妈。
中气十足地质问。
没有道歉。
没有愧疚。
“昨天村里都知道你回来了，你就算跟我和你爸置气，你不去走亲戚吗？”
“你还不赶紧起来买节礼？”
我突然就笑了。
笑自己的傻。
“这亲戚，我不走了。你爱去，就带着我姐去吧。”
我挂断了电话。
可不过几分钟，家族群里就响个不停。
【是我不会教孩子，亦可少家失教。孩子翅膀硬了，看不上咱们了。】
【我替亦可给大家道歉，这个中秋节，我们就不走亲戚了。】
我妈刚发完这些话，一向看我不顺眼的舅舅，就在群里疯狂@我。
【@赵亦可，早上你妈给我打电话哭了半天，你可真行啊！】
【你妈因为生了你，遭了多少罪，听了多少难听话？】
【@赵亦可，就因为昨晚没给你们收拾屋子，你们就闹成这样？白眼狼，欺负你爸妈，不怕遭报应吗？】
老舅义愤填膺，觉得不过瘾，又发了好几条语音在群里骂我。
我妈假模假样地在群里制止。
【好了，不要说亦可了，是我不好。亦可说我偏心。】
【哎，早知道，早知道我生一个就好了。天地良心啊，她俩都是姑娘，我能偏心谁？】
一向疼我的姑姑，忍不住在群里开了口。
【亦可这么懂事的孩子，肯定有误会。】
说完@我妈。
【弟妹，有什么事你们关起门来好好沟通。你这当着大家的面，这样说亦可，算是怎么回事？】
算是怎么回事？
呵呵，想让我被千夫所指，想让我被道德绑架，想让我被所有人逼着妥协，而已。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怕闹大。
【对不起，姑姑，姑父，舅舅，舅妈，大姨，老姨。对不起，群里的各位长辈，一大早就让大家因为我闹心。】
【我妈说得没错，这次回来，我时间紧张，确实没办法走亲戚了。】
【不过，我定了几桌酒席，咱们过节一起好好聚聚。也算是让我尽一份孝心。】
说完，我甩了一个地址过去。
镇上最好的酒店，最大的包间。
群里安静了几秒。
【哎哟，还是亦可懂事，咱们好久没这么聚聚了。】
【就是就是，这次人齐全，咱们感谢亦可！大家都一定到。】
人越齐越好，有些事，要好好算算了。
7
正所谓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
包房里整整三桌酒席，我好酒好菜伺候着。
亲戚们捡着好话说。
“还是亦可有出息啊。老赵，你有这么个女儿，以后就享福吧！”
“就是。以前你们总抬不起头来，说生了俩闺女。现在，再没有比你们享福的了。”
姑姑脸上的羡慕，不像是假的。
毕竟她家两个男孩，上学不争气，结婚又掏光了家底。
“大姐，你到医院看看就知道了。那些生病住院的，有几个女儿的，才是最不受罪的。”
小姨在医院当护士，说话口无遮拦，毫不在意姑姑脸色黑了几分。
我姐赵惠心在一旁皱着眉头，白眼要翻上天。
喂她儿子吃饭时，也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我妈终于忍不住开口。
“哎哟，有俩闺女有啥好的。”
说着瞥了我一眼。
“尤其是亦可，嫁得远，一点都指望不上。我当初就说让她嫁给同村的小刘，她非不乐意。”
小刘是村长的儿子，不学无术。
比我还大三岁，到现在也没人愿意嫁给他。
陈俊有点尴尬，笑着不停搓手。
“妈是埋怨我呢，我们以后多回来。”
我妈却话头一转。
“要不是惠心离得近，堂前尽孝，我们老两口日子，不知道过成什么样呢。”
一直抽烟的我爸，此刻清了清嗓子。
“孩子她妈说得没错。所以我们寻思着，在镇上买套房子，离惠心近一点。”
“以后年纪大了，磕磕碰碰的，难道还指望亦可？”
“面子功夫，花个钱的事儿，是个人都会做。真正孝心啊，还是在平常。”
爸爸这话一出，全场安静了下来。
姑姑再次替我开口：“村里的房子，刚盖好几年，你们咋想的啊？”
有眼红的亲戚也道：“就是啊。那镇上，你们也不认识几个人，都是楼房，哪有村里舒服？”
我妈开始抹眼泪。
“年纪大了，就想离孩子近一点。”
“我没儿子，活该我享受不了天伦之乐？我也想有个外孙逗弄着。”
我妈哭得伤心。
我擦了擦手，心中明镜似的。
买房子？爸妈是不可能去镇上住的。
他们只是要坑钱，不过是找个由头，坑完这20万，还有更多的套路等着我。
“行啊。那就把村里的房子卖了，去镇上买一套。”
“那怎么行？”我爸斩钉截铁。
“村里的房子是我们的根，不能卖。”
我就知道。
我起身，对着所有的亲戚敬了一杯酒。
又敬了爸妈。
“说起来，每次我带回来的节礼，爸妈都看不上。”
“我眼光差，不贴心。还是姐姐懂爸妈。我花50万盖的房子，不过几年，爸妈都不喜欢了。”
“既然如此，镇上的房子，让姐姐买吧。”
我拍下了银行卡。
壁虎尚且知道断尾。
我想逃离，总要舍弃些什么。
“这里有20万。爸妈知道的。我本来打算当这次的节礼添头。”
“我姐买房子，我出装修钱。姐，你不亏吧？”
赵惠心想说什么，我妈却拉了她一把。
“对，你们姐妹俩，这也算公平。”
“那好。不过，我话说清楚，这密码，我改过了。”
“不看到写着爸妈名字的房本，这钱，你们可动不了！”
“你！”
8
我爸妈没想到我这一招，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亲戚们看两人的样子，也知道了买房不过是借口。
无非是想拿我的钱，去贴补老大。
我看着他们哑巴吃黄连的样子，招了招手，喊了服务员。
“结账！”
我这两字一出口，我妈突然急了。
看她拉着赵惠心使眼色的样子，我觉得真是好笑。
是嘞，我之前都是自己半路借着上厕所，偷偷把账结了。
可今天，要算，就索性算清楚！
“您好，总共消费2万8千300元。给您抹个零，两万八就行。”
“什么？”
我尚且没开口，有亲戚就被惊掉了下巴。
“乖乖嘞，一顿饭吃这么多？亦可啊，让你破费了。”
“就是，亦可，你赚钱不容易，以后还是少聚吧。”
我却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我之前每次回来，我妈让我走亲戚，表七舅姥爷家的表哥，都得拿最好的烟酒过去。”
“走一趟亲戚下来，也得两三万呢。”
“还是吃饭好。各位长辈这是既帮我省钱又帮我省时间。我喜欢咱们聚。”
表姐琢磨出了味儿。
“不对啊。表七舅姥爷家的表哥，那都出五服了吧？”
“对啊。百八年见一次的，用得着每次回来都看，还拿那么好的东西？”
面对大家的疑问，我爸妈一张脸黑得吓人。
我表示不在意，姑姑却不依不饶。
“别的先不说，这饭咋可能吃了这么多？我不信。这最多几千块钱。”
“就是，别想坑人，把单子拿过来。”
服务员很快拿过来了单子。
“天啊！”
姑姑很快传阅单子给众人看。
“这烟，这酒，还有这海参礼盒，这鲍鱼干。我们可没吃啊。”
“坑人的吧！黑店！”
服务员小姑娘吓坏了。
指着赵惠心委屈巴巴道：
“是这位客人要的。让直接送到她的车上了。”
“她说是她家请客。让我们正常记单子就行。”
赵惠心一张脸黑了红，红了黑。
我妈不忍心。
“都是一家姐妹，计较什么？”
“这东西，你姐有用。你大外甥在学校跟人打架了。对方不依不饶。你姐，你姐夫不得拿着东西找人赔不是吗？”
“所以，拿我做人情？”
“那是你外甥呢！你怎么说话这么难听？”
“她的儿子是你的亲外孙，我的女儿也是你们的亲外孙女！”
“可你们为什么要拿假金锁糊弄我闺女！”
我一直攥在手心的金锁，被我重重摔在了桌子上。
鸦雀无声。
我掏出手机。
“今天是我请客。这饭钱，8300元，我掏了。”
“至于这烟酒海参鲍鱼，对不起，这冤大头，我不想当了。”
9
我给旅行社打了电话。
本来给爸妈定的出国游，我直接改了日期。
第二天我们一家三口就在国外沙滩上晒太阳了。
以前，父母总说养大我不容易。
又说姐姐作为老大承担了太多。
所以，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赚的钱都贴给了父母。
给他们定出国游，给他们买最新款手机。
可我自己的女儿，却还一次都没有看过海。
我关了手机，这个假期，谁都不想。
我只想自己。
一家三口疯玩一周，回国落地后开机。
竟全是父母的电话。
我懒得管，次日一大早照常去上班。
只是不想，到了公司，所有同事都神情复杂地盯着我。
连刚刚夸奖我，给了我20万奖励的老板，也把我叫到办公室。
话里话外暗示我，要注意个人生活，减少对公司名誉的影响。
我还在倒时差，听得云里雾里。
趁着休息，我拉住了要好的同事。
同事这才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你不知道？你现在是网络红人了。”
“我？”
“你爸你妈在网上哭诉，你是如何不孝，如何虐待他们。”
“他们直播打你手机，联系不上你，说没办法了在网上寻人。”
“你爸在医院，看起来很严重的样子。”
“【全网最不孝的女儿】，这一顶大帽子压下来，我虽然不信。可是……人言可畏啊。”
同事眼中掩饰不住的同情。
我却气得浑身发抖。
我以为，他们最多让亲朋道德绑架我，指责我。
可我没想到。
我的亲生父母，他们竟会想到这样的方法，毁了我。
一颗心，像是一会儿放在火上烤，一会儿扔进了冰窟窿。
又委屈，又愤怒。
我压抑着情绪，拨通了姑姑的电话。
“哎，好孩子，你知道，姑姑一直最喜欢你。”
“上次吃饭闹那样一出，别人不懂，我却最明白。”
“你啊，是实在被逼得没有办法了。从小到大，我看着你长大，你怎么会是那没良心的孩子呢？”
“姑姑跟你一样。你爷爷奶奶偏心。你大伯是老大，你爸爸是老小。偏我不仅是个女儿，又是老二。爹不疼，娘不爱。”
“姑姑懂。那些琐碎的偏心，那些藏在一碗水端平下的失衡，像是新棉袄里套了湿秋衣。”
“明明看着喜庆，可内里，却湿漉漉地冷透了。”
“你若敢闹上一闹，还要被别人说不懂事。”
姑姑的声音，渐渐蒙上了一层雾。
许久，她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给我讲起来龙去脉。
10
原来，那天吃完饭，姐姐大闹一场，却还是哭着买了单。
只是不知我妈又贴补了多少。
一家人拿着我的银行卡，去试密码。
试来试去，卡被锁了，都拿不出来那20万。
姐姐无奈，只能先拎着酒店里买的高价礼品回家。
姐夫看了，本就窝了一肚子火。
拿着东西去跟对方孩子家长道歉。
可谁知对方不依不饶。
说赵惠心的大儿子，霸凌同学不是一天两天了。
还扬言要联合别的家长，让学校开除我的大外甥。
姐夫一时没忍住，大打出手。
被带到派出所，少不了批评教育，又要赔钱。
姐夫回家就发了大脾气。
“你TM的到底会不会教孩子？钱钱你赚不了几个，孩子孩子你也带不好。”
“没事就知道往娘家跑。还说什么好听的打秋风！”
“妈的，你打的秋风在哪儿？为啥让老子自己花冤枉钱买这破烂东西？”
“我今天还听人说闲话，说什么你要给你爹妈买房子？”
“我呸！”
姐夫越骂越气，忍不住动了手。
赵惠心害怕，早早就跟我妈发了信息。
我爸我妈赶到的时候，正好看到姐夫在打人。
我爸窝里横了一辈子，怎么忍得了？
他张嘴就骂。
姐夫气头上，直接对我爸动了手。
这才害我爸住了院。
爸爸年纪大，伤筋动骨，要做手术。
可看着赵惠心哭哭啼啼，又舍不得离婚的样子。
我爸妈不忍心再让我姐跟着受累。
出钱，出力。
他们当然想到了我。
可惜，他们不知道我出国了，压根联系不上我。
后来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
他们直接在网上喊话。
一时之间，我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11
我把自己关进卧室，大哭了一场。
任由外边的老公，还有公婆，焦急万分地哄了我半天。
我知道，他们爱我。
可他们怎么懂？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啊。
我哭了一宿，哭完了我所有的期待。
然后再次拨通了我姑姑的电话。
“姑姑，帮我这一次。”
姑姑陪着我，找到了爸爸的病房。
“你这个白眼狼，你还知道来？”
赵惠心也在一旁站起来，拿着茶杯狠狠砸了过来。
“爸妈供你读书，你书读到狗肚子里了？丧良心的，你也不怕遭报应。”
我用衣袖擦了擦满脸的茶水。
还好，已经放得不烫了。
“爸妈的养育之恩，我今天来报。”
我掏出了一个长长的单子，一项一项念了出来。
“6岁过年，爸妈给我买了人生第一件新衣服。妈妈揪着我的耳朵说，花了她50块钱。”
“十三岁那年，我开始来例假。妈骂我糟践钱。那时候一包卫生巾5块钱，妈一个月只让我用一包。”
“高中开始住校，爸妈给我每个月100块钱的饭钱。说因为姐姐上大学需要钱，我们在家就应该省着点。”
“大一开始，我再没花过家里的一分钱。”
我刚念完，病床上的爸爸指着我破口大骂。
“我早就说，让你妈把你扔了，你这白眼狼，赔钱货，贱骨头。”
妈妈也拍着腿哭个不止。
“我的心真是喂了狗啊。你在这儿胡编乱造什么？”
“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记日记，你们从来没关心过，更不会在意。”
“小孩子的日记，不会说谎。”
我拿出身后一摞厚厚的，破旧的本子。
病房里的其他人，开始低声议论。
妈妈觉得没脸，哭喊了起来。
“你从小就这样，心思多，爱记仇。一家人，哪有那么大的仇？一点小事，”
是啊，小事。
“这另外的单子，是我这些年，给家里花的钱。”
一桩桩，一件件。
我爸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我妈站起来，用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我。
“怎么？算账？跟你亲爹亲妈算账？那咱们好好算算。我生你下来，你给多少钱？”
脸上火辣辣的。
但是我已经不觉得疼了。
“嗯，算账。”
我转过身，对着一直沉默的赵惠心。
“姐，你说，这账，咱们怎么算？”
“这些年，你花了家里多少钱，你自己心里有数。我想跟你AA，可惜……”
我看着我的父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爸妈说，我们是手足，至亲。”
“他们偏心，或许不是你的错。”
“可姐姐，你看着他们压榨我，看着我委屈大哭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你的手足至亲，是你唯一的妹妹？”
“这钱，你们认也好，不认也罢。我仁至义尽。”
我爸从病床上坐起。
“赡养我们是你的义务。你敢不管我们，我就报J抓你。”
“我会每个月给你们最低生活费。”
他们当然不愿意。
“你，你，你敢不给钱，不伺候我们，我们就继续网上曝光你。”
我看着父母脸上的狰狞。
突然笑了。
是无奈，是释怀。
我掏出手机。
“谢谢爸妈，让我出了名。所以我第一次开直播，就有这么多人挤进了直播间。”
直播间里，全是网友的留言。
【晕死，大反转啊！我之前骂了姐姐，对不起！】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
【一般都是偏心小的。这家也是奇怪了。】
【偏心大的还是小的都不对。】
【我是做父母的，一晚上很难端平的。不过……这对儿父母也太过分了点。】
我收起手机。
“我已经申请了调岗，我们一家三口。”
“不，还有我公公婆婆。我们一家五口，会搬到新的城市生活。”
“我以后每个月会按时寄最低生活费。”
“希望以后，咱们再也不要打扰彼此了。”
姑姑眼眶红红的，陪我走出医院。
门口，等着我的，正是我的家人。
公公、婆婆、陈俊，还有我的女儿。
“妈妈，今天的天空好蓝啊。”
“妈妈，妈妈，我们真的要搬到海边住了吗？”
“是啊……宝贝。往后的日子，都会海阔天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