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衙署位于皇城西南角,与大理寺那沉淀着无数卷宗的肃穆、户部那隐约透出铜臭的富丽截然不同,这里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沉郁的、不容置疑的威严。青黑色的高墙仿佛能吸收光线,连空气都似乎比别处凝重几分,带着铁与律法的冰冷气息。沈墨递上名帖,以协查户部库银案为由,在偏厅静候书吏孙槐。
等待的间隙,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刑部院内往来的官吏。人人步履匆匆,面色多是如出一辙的凝重,仿佛肩上压着无形的重担。在这里,每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文书、案牍,都可能牵扯着人命关天的判决,一个不起眼的书吏,往往因职务之便,能接触到无数不为人知的隐秘卷宗和流转流程,其能量不容小觑。
不多时,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吏服、身材瘦削、面容普通得几乎扔进人海就再也找不出来的中年人,低着头,脚步轻捷却略显拘谨地来到偏厅。他整个人的气质,就像他身上的官服一样,毫不起眼,刻意收敛着所有存在感。
“下吏孙槐,见过沈大人。”他躬身行礼,声音不高,带着底层吏员面对上官时那种深入骨髓的谦卑与恭顺。
“孙书吏不必多礼。”沈墨抬手虚扶,目光看似随意,实则如同最精细的探针,平静地落在他身上,捕捉着任何一丝不自然的波动,“本官奉命核查户部银库事宜,听闻月前工部牵头对银库进行防火防潮巡检,刑部由你随行记录?”
孙槐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几乎要埋进胸口,恭敬答道:“回大人话,确有此事。那次巡检主要是工部都水清吏司主导,重点查验库房防潮通风设施是否完备。下吏职责所在,只是随行记录整个巡检的过程与最终结论,以便归档备查,并未参与具体查验事宜。”
“哦?”沈墨语气依旧平淡,如同闲聊,“那你可还记得,当日巡检至‘丙’字库区时,周遭环境、人员动向,有无任何不同寻常之处?或者,你们有无直接接触、查验过‘丙字柒佰零叁’号银箱?”他问得看似随意,目光却如鹰隼般紧锁着孙槐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每一次呼吸的起伏。
孙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极其短暂地僵硬了一下,虽然瞬间便恢复了那副谦卑的姿态,但这细微的变化未能逃过沈墨锐利的眼睛。他依旧维持着低头的姿势,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回大人,当日巡检乃是依照章程进行抽查,并未逐一开箱验看。下吏……下吏当时注意力都在记录文书上,并未特别注意某个特定的银箱。一切……一切看起来都如常进行。”
“一切如常?”沈墨的语气并未加重,却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一丝无形的压力,仿佛周围的空气都随之稠密了几分,“孙书吏,你当知库银关系国本,重于泰山。在此等要事面前,若有丝毫知情不报,或刻意隐瞒,便是等同包庇的重罪。你确定,当日从头至尾,未曾发现任何可疑之人、可疑之事?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异样感?”
孙槐的额头,在沈墨平静的注视下,难以控制地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反光的汗珠,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略显干涩:“大人明鉴,下吏……下吏确实未曾留意到任何异常。当日库内人员混杂,各有职司,下吏只是恪尽职守,完成记录份内之事后,便随队离开了,实在……实在不知其他。”
沈墨心知,以此人此刻表现出的谨慎与戒备,再继续正面追问,恐怕也难以撬开他的嘴,反而可能打草惊蛇。但他几乎可以断定,这个孙槐,绝非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懵懂无知,他一定知道些什么,或者在极力隐瞒着什么关键信息。
“既如此,那便不打扰孙书吏办公了。”沈墨不再逼迫,顺势起身,语气恢复如常,“若日后孙书吏想起任何与当日巡检相关的细节,无论大小,都可随时来大理寺异闻司寻我。”他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转身离开了偏厅。
走出刑部那沉郁的衙署大门,沈墨并未感到丝毫轻松。孙槐的反应,更像是一枚早已被精心安置、深埋于泥土中的棋子,沉默而坚定地守着自己的位置,绝不越雷池半步。想要撬开这种人的嘴,除非有更确凿、更致命的证据直接摆在他面前,或者施加远超其承受能力的巨大压力。
接下来,是工部都水监。
都水监掌管天下河渠、津梁、舟楫之事,衙署内似乎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水汽与土木、石灰混合的气息。接待沈墨的,是都水监的一位主事,姓吴,恰好负责上次银库巡检的具体协调事务。
吴主事是个圆脸微胖、面团团似的中年官员,未语先带三分笑,看起来一团和气。听闻沈墨来意,尤其是“大理寺异闻司沈主事”这个名头时,他脸上立刻堆起近乎夸张的热情笑容,快步迎上:“哎呀呀!原来是沈主事大驾光临!失敬失敬!您破获鬼轿案、智擒山神庙妖人的事迹,下官可是如雷贯耳,仰慕已久啊!户部银库之事,关乎朝廷命脉,我等都水监上下,定当全力配合大人调查!”
他的热情洋溢得有些过分,言辞恳切得近乎谄媚,仿佛急于要将自己和都水监与户部的麻烦彻底撇清关系。
沈墨直接切入正题,询问那次巡检的具体人员安排、巡检流程细节,以及在整个过程中,有无发现任何不合规或异常的情况。
吴主事双手交叠放在微凸的肚腩上,笑容可掬,语气轻松:“沈主事,您放心!那次就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例行公事,每年都要走这么一遭的。您想啊,银库重地,防火防潮是头等大事,关乎国库安全,我们岂敢怠慢?派去的两位主事,都是在我们都水监干了十几年的老成持重之人,经验丰富,做事稳妥!他们还带了几个手艺娴熟的老工匠,仔细查验了库内的通风口、排水暗道,确认一切运转良好,没有任何隐患,这便回来了。整个过程,户部的张侍郎和几位库大使都在场监督,他们皆可作证,绝无任何越矩、不合规之处!”他言之凿凿,将整个过程描述得滴水不漏。
“那两位主事和随行的工匠,现在何处?本官想当面问问他们一些细节,或许能发现我们忽略的地方。”沈墨提出要求。
吴主事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仿佛光滑的镜面出现了一丝裂痕,随即又被更浓的笑意覆盖,他搓着手,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惋惜:“哎呀,沈主事,这可真是不巧了,实在太不巧了!您看这事闹的……那两位主事,其中一位姓王的老兄,家中老母突然病重,情况危急,他是个大孝子,半月前就已经告假,急匆匆赶回江南老家侍疾去了。另一位姓李的主事呢,前几日不慎感染了风寒,来势汹汹,如今在府中病得起不来床,郎中嘱咐需静养,实在不便见客。至于跟着去的那几个工匠嘛……”他两手一摊,露出无奈的表情,“都是临时从外面雇请来的熟手,活儿干完了,工钱结清,自然就散了,如今也不知去向何方了。”
告假的告假,生病的生病,散了的散了? 世上哪有如此严丝合缝、恰到好处的巧合?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沈墨到来之前,就已经将所有的线头干净利落地剪断了。
沈墨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理解:“哦?竟如此不巧。不知告假那位王主事家乡在江南何处?染病那位李主事又在京城哪处庄子里将养?本官或许可派属下携带些许药材,前去探问一二,以示关切,顺便也能了解些情况。”
吴主事脸上的笑容彻底变得僵硬起来,像是糊了一层即将干裂的泥浆,他干笑两声,额角隐隐有汗光闪烁:“沈主事真是……真是体恤下属,尽职尽责。只是……只是那王主事家乡远在江南道,山高路远,通信不便;李主事养病之处也在城外僻静庄子里,郎中严令禁止外人打扰,怕过了病气。况且,下官敢以性命担保,那次巡检确实无事发生,流程合规,记录齐全,大人又何必……何必如此劳心费力,兴师动众呢……”
“吴主事,”沈墨打断他试图转移话题的言辞,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力度,如同磐石压下,“库银失窃,数额巨大,非同小可。凡与此案有丝毫关联的线索、人员,无论牵涉何人何部,都必须追查到底,这是大理寺的职责,亦是陛下的期望。若都水监上下果真与此事毫无瓜葛,行得正坐得直,那么积极配合调查,早日助本官厘清真相,水落石出,对吴主事,对都水监,乃至对朝廷,都是最好的交代。反之,若一味推诿遮掩,试图蒙混过关……”他适时地停顿,没有将后半句威胁的话语说出口,但那冰冷的眼神和未尽之言,比任何直接的斥责都更具压迫力。
吴主事掏出一方绢帕,连连擦拭着额角鬓边不断渗出的汗水,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惶恐与不安,他连连点头,声音都带上了颤音:“是,是是是!大人所言极是,是下官思虑不周,糊涂了!下官……下官这就立刻派人去详细查问那两位主事的具体去向,还有那些工匠的雇佣底档,一有确切消息,定当第一时间禀报大人!绝不敢有丝毫延误!”
沈墨知道,从这位看似圆滑、实则已被吓破胆的吴主事口中,暂时是问不出更多有价值的实话了。他就像一堵被人精心粉刷过的、光滑无比的墙,将所有外来的探询和压力都圆滑地挡了回去,不留下任何可供着力的缝隙。工部都水监这条看似重要的线索,已然被人为地、干净利落地切断了。
离开都水监衙署时,已是日头偏西的午后。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却丝毫驱不散沈墨心头不断积聚的寒意。刑部书吏孙槐那近乎完美的沉默与戒备,工部主事吴某人那无懈可击的推诿与切割,都清晰地指向一个冷酷的事实——他们面对的对手,不仅组织严密、计划周详,而且反应极其迅速,能量庞大,能在调查启动后的极短时间内,就让关键的相关人物以各种“合理”的方式“消失”或“闭嘴”,其掌控力和行动力,令人心惊。
他面色沉凝地回到大理寺异闻司,刚踏入值房,便见阿箐也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脸上带着明显奔波后的疲惫,但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闪烁着发现猎物的兴奋光芒。
“沈大哥,你那边怎么样?我这边有重大发现!”阿箐顾不上喝水,语速极快地汇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我盯了瑞昌号银楼一整天!这家银楼,表面上看是做寻常的金银兑换、首饰打造生意,客流如织,账目清晰。但是!”她强调道,“它的后院另有乾坤!白天里,就有好几辆遮挡得严严实实的马车,从不起眼的侧门进出,搬运的箱子都沉甸甸的,却完全不经过前店的账目流程!而且,我设法混进去,跟里面一个贪杯的伙计套了近乎,灌了他几杯黄汤,他酒后吐真言,说银楼最近确实收到过几笔来历蹊跷的大额‘存款’,都不是整锭的官银,而是来源复杂的碎银子和成色不一的旧钱,但存钱的人却提出一个古怪要求——必须将这些杂银,全部兑换成崭新的、连号的官银!你说这事儿怪不怪?”
碎银、旧钱,要求兑换成崭新连号的官银? 这几乎是黑钱洗白的经典手法之一!将难以追查来源的零散赃银,通过特定渠道,转换成难以仿造、序列清晰、来源“干净”的官银,从而掩盖其原始痕迹。瑞昌号果然涉足灰色地带,绝不干净!
“还有更关键的!”阿箐凑近沈墨,将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隔墙有耳,“我后来悄悄尾随福瑞轩的那个老狐狸掌柜,你猜他下午鬼鬼祟祟地去哪儿了?他绕了好几个圈子,最后竟然溜进了……齐王府的侧后门!虽然他只停留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而且极其小心,但还是被我认出来了!”
齐王府! 福瑞轩的掌柜,在此等敏感时刻,直接、秘密地去见了齐王?这意味着什么?是去汇报户部银库事件的进展?是去请示下一步的行动指令?还是……接到了某种更可怕的、诸如“断尾求生”乃至“灭口”的指令?
所有的线索,在此刻似乎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紧密地指向了那位权势熏天的齐王殿下。但沈墨心中那股从发现“画皮”之初就萦绕不散的不安感,非但没有因此消散,反而如同滴入清水中的浓墨,迅速扩散、加剧。
太顺了,真的太顺了。 从他发现“画皮”手法,到鲛绡胶的线索直指福瑞轩,再到账目异常资金流向瑞昌号,如今连福瑞轩掌柜直连齐王府这种近乎铁证的关联都似乎唾手可得。整个过程,仿佛有一双无形却无比精准的手,在幕后精心布置着这一切,将一块块拼图毫不费力地送到他面前,引导着他,甚至可以说是“驱赶”着他,一步步走向某个早已预设好的结局。
“阿箐,”沈墨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轻响,“你有没有一种感觉?我们这次查案,似乎……顺利得有些反常?我们的对手,仿佛并不急于隐藏自己,反而像是在……故意给我们喂线索?”
阿箐闻言愣了一下,仔细回想这两日的调查经过,眉头渐渐蹙起:“听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从发现那‘皮子’开始,到找到做皮子的材料来源,再到摸到洗钱的银楼,现在连背后的大佛都快揪出来了……顺溜得像被人牵着鼻子走。就像……就像经验老道的渔夫钓鱼,那饵料放得又香又明显,生怕鱼儿不上钩。”
“没错,就是这种感觉。”沈墨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迅速写下了几个关键节点:鲛绡胶碎屑、瑞昌号异常账目、孙槐的刻意回避、都水监关键人员“消失”、福瑞轩掌柜密会齐王。
“你看,”他用笔尖点着这些词汇,线条将它们串联起来,“这些线索,环环相扣,逻辑清晰,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为我们描绘出一条看似完整、指向明确的证据链,直指齐王。但是,你仔细想想,一个能策划出‘画皮’换银这种匪夷所思手段、能让刑部吏员守口如瓶、能让工部官员闻风而‘消失’的严密组织,其行事会如此粗糙,犯下在现场留下特征明显的碎屑、在账目上留下可追查的流向、让核心关联人物在此刻轻易暴露联络痕迹,这一系列近乎低级的错误吗?”
阿箐的眉头越皱越紧,顺着沈墨的思路往下想,不禁感到一股寒意:“你的意思是……我们看到的这些,很可能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局?有人想借我们这把刀,去对付齐王?”
“不排除这个可能,甚至可能性很大。”沈墨的目光投向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眼神深邃如夜,“‘幽冥道’行事,向来如同鬼魅,隐藏在更深、更黑暗的层面。他们或许长期以来,确实利用齐王旗下福瑞轩这张现成的网络进行资金运作和物资筹措。但是,当户部银库这件事可能暴露,风险急剧升高时,以他们的作风,会毫不犹豫地准备舍弃福瑞轩这枚外围棋子。甚至……可能反过来利用这枚即将被舍弃的棋子,布下这个迷局,达成他们其他更深层、更隐蔽的目的。”
他的笔尖重重地点在“孙槐”和“都水监”这两个名字上:“反观这两条线,反应最快,被保护得最严密,几乎是瞬间就被切断了所有直接追查的可能。他们,才更像是‘幽冥道’直接安插、或通过某种方式牢牢控制的、更深层的暗桩。而福瑞轩和它背后的齐王,在当前的局面下,反而更像是一个被利用的、吸引火力的‘外壳’或者说‘靶子’。”
“那……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这潭水也太深了!”阿箐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跟不上这复杂的局势,既有面对诡计的愤怒,也有身处迷局的茫然。
“很简单,将计就计。”沈墨眼中闪过一丝冷静而锐利的光芒,如同暗夜中出鞘的剑锋,“既然幕后之人如此大费周章,想让我们明晃晃地去查齐王,那我们就顺了他的意,在明面上,继续大张旗鼓地沿着福瑞轩、瑞昌号这条线查下去,做出全力追击齐王的姿态,满足他们的期待,也看看他们下一步还有什么动作。但暗地里,”他声音压得更低,“我们要调动所有能动用的暗线,死死盯住孙槐和都水监那条看似断掉的线!看看能否找到他们与‘幽冥道’直接联系的蛛丝马迹,或者,在他们认为安全的时候,是否会再次活动起来。”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书案一角那封来自秦王的拜帖,眼神变得意味深长:“同时……或许,是时候去拜访一下那位主动向我们递出橄榄枝的秦王殿下了。我很想知道,在这盘错综复杂、多方角逐的棋局里,他,这位同样权势赫赫的亲王,又想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是隔岸观火?是推波助澜?还是……另有所图?”
棋局已然铺开,执子者却远不止一方。 沈墨深知,自己与阿箐此刻已置身于京城最凶险、最复杂的权力漩涡中心,前路迷雾重重,杀机四伏。他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冷静,更加谨慎,运用所有的智慧与勇气,才能在这看似无解的迷局中,勘破虚妄,找到那条通往最终真相的、狭窄而险峻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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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