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刺耳的集合号就划破了整个营区的宁静。
侦察连的营房大门被一脚踹开，孙明远冰冷的声音砸了进来：“全体起立！紧急集合！五分钟内，全副武装，到大校场集合！迟到者，军法从事！”
营房里瞬间炸开了锅。
“他娘的！这才几点？”赵虎从床上弹起来，一边骂着一边飞快地套上军装。
“快快快！武装带！我的水壶呢？”
“李小川，别发呆了！快穿衣服！”
陈锋的动作最快。他几乎在号声响起的第一秒就已经坐起，昨晚擦拭干净的步枪就立在床头。他默不作声地穿戴整齐，检查弹药，背上背囊，第一个冲出了营房。
五分钟后，侦察连在大校场边缘列队完毕，孙明远和张秋白站在队伍前列，面色肃然。
陈锋放眼望去，倒吸了一口凉气。
整个大校场，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数不清的士兵以连为单位，组成了上百个方阵，从校场这头一直排到了那头，一眼望不到边。人山人海，却鸦雀无声，只有数万双军靴踩在泥地上的细碎声响和武器装备的轻微碰撞声。
一面面军旗在凌晨的寒风中猎猎作响。
“乖乖…这是…这是把整个军都拉出来了吗？”李小川站在陈锋旁边，抱着他的电台，声音发抖。
“看那架势，恐怕不止。”老猫不知何时出现在队伍侧翼，他还是那副沉默的样子，只是眯着眼睛，看着校场中央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
高台上，一排将星闪耀的军官已经肃立。
“安静！”孙明远低喝一声。
整个校场在某一刻彻底静了下来，数万人的呼吸仿佛都停止了。
一名身材高大的将军走到了高台正中央的麦克风前。他肩上扛着中将的将星，腰杆挺得笔直，目光如电，扫过台下黑压压的方阵。
“第五军，全体将士们！”
将军的声音通过架设在校场四周的喇叭，传遍了每一个角落，震得人耳膜发麻。
“今天，把你们所有人召集到这里，只为了一件事——出征！”
“出征！”
“出征！”
台下，数万将士的胸中仿佛有烈火在燃烧，但严明的军纪让他们强行压制着，只有一片沉重的呼吸声。
“很多人在问，我们为什么要出征？我们不在自己的国土上打鬼子，为什么要跑到缅甸去？”
将军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充满了力量。
“我来告诉你们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自七七事变以来，日寇侵我中华，五年了！华北沦陷了！华东沦陷了！华中沦陷了！大半个中国，都落入了敌手！我们的父老乡亲，正在敌寇的铁蹄下呻吟！我们的兄弟姐妹，正在刺刀下流血！”
“我们为什么还能站在这里？还能有枪拿，有饭吃，有力气打鬼子？靠的是什么？”
他猛地一指地图室的方向。
“靠的是补给！靠的是我们最后一条生命线——滇缅公路！”
“这条路，是盟军用飞机、用轮船，冒着炮火，把子弹、药品、汽油运到印度的加尔各答，再翻越崇山峻岭，送到我们手里的唯一通道！”
“现在！日寇要掐断它！”
将军重重一拳砸在讲台上。
“一个月前，日寇攻占仰光！现在，他们正像两条毒蛇，沿着伊洛瓦底江和滇缅公路疯狂北上！他们的目标，就是我们的云南！就是我们的国门！”
“国门一旦被破，滇缅公路一旦被断，我们后方的数百万大军，就将成为没有爪牙的老虎！我们将没有子弹反击！没有药品救治伤员！我们将眼睁睁地看着国土被尽数吞噬！”
“弟兄们！我们能答应吗？”
“不能！”
“不能！”
赵虎第一个吼了出来，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声从数万人的胸膛里爆发出来，直冲云霄！
“不能！！！”
将军抬手，压下了声浪。
“所以，最高统帅部下令！成立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
“我们的使命，第一！保卫滇缅公路！这条生命线，必须用我们的血肉来捍卫！人在，路在！”
“第二！支援盟军！在缅甸，我们并不孤单！我们有英国的弟兄，有美国的弟兄！我们要让全世界看到，中国军人，是敢打硬仗的！是能打胜仗的！”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抗击日寇！御敌于国门之外！”
“我们不是去缅甸观光的！我们是去杀敌的！是去复仇的！我们要把日寇堵在缅甸！打残他们！打废他们！让他们永远不敢再踏上我们中国的土地！”
将军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但他依旧用尽全力在嘶吼。
“弟兄们！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战争！我们背后，就是四万万同胞！就是我们的父母妻儿！”
“我知道，这场仗不好打。”
将军的语气突然沉重了下来。
“很多人可能还不知道，在你们之前，已经有数万名弟兄，先期入缅。”
陈锋的心猛地一揪。
“他们打得英勇！打得顽强！在同古，在仁安羌，他们用鲜血捍卫了中国军人的荣誉！但是……”
将军停顿了足足有十秒钟。
“由于指挥失当，由于盟军配合不利，由于日寇的疯狂进攻……我们的先头部队，已经牺牲了数万人！”
数万人！
这个数字像一颗重磅炸弹，在陈锋的脑海里炸开。
他一直以为，远征军是刚刚开始。他从未想过，在这场动员大会之前，已经有数万条鲜活的生命，消失在了缅甸的丛林里。
他不自觉地看向身边的李小川，李小川的脸色比昨晚的遗书纸还要白，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就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赵虎，也瞪大了眼睛，紧紧地攥住了拳头，指节发白。
“数万人……”陈锋听到王铁柱在身后喃喃自语，“那得是多少个村子的人啊……”
“是的，数万人！”将军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无尽的悲怆和决绝。
“他们是我们的兄弟！是我们的袍泽！他们把命留在了异国他乡！我们，是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的！”
“现在，轮到我们了！”
“我问你们！你们怕不怕死？”
“不怕！”这一次，回应的声音不再是整齐划一的怒吼，而是带着一丝颤抖，带着一丝悲愤，但却更加坚定！
“不怕！”
“好！”将军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剑，直指天空！
“第五军！侦察连！孙明远！”
“到！”孙明远跨前一步，声嘶力竭。
“我命令你们！作为全军的尖刀，先行出发！遇山开路！遇水搭桥！为大军撕开一道口子！”
“是！保证完成任务！”孙明远吼道。
“全体将士！”将军面向全场，“我，XXX（将军的名字），在此立誓！此战，有我无敌！有敌无我！不驱逐日寇，誓不还乡！”
“不驱逐日寇！誓不还乡！”
“不驱逐日寇！誓不还乡！”
数万人的誓言汇聚成一股钢铁洪流，在这片滇西的土地上久久回荡。
陈锋举起右拳，跟着人群一同嘶吼。他仿佛又看到了湘西山村那冲天的火光，看到了父母倒在血泊中的样子。
数万人……
原来，战争的残酷，远超他的想象。
他握紧了手中的步枪。
……
动员大会结束了。
部队没有立刻出发，而是给了最后半天的休整时间。
但整个营区都弥漫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气氛。
数万将士牺牲的消息，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侦察连的营房里，没有人说话。
老猫在角落里擦着他的匕首，一下，又一下，仿佛要把它磨穿。
李小川坐在电台前发呆，手里捏着一张全家福照片，眼圈通红。
王铁柱把自己的装备翻出来，又装回去，来来回回倒腾了七八遍。
“他娘的！”
赵虎一脚踹翻了床尾的凳子，发出刺耳的响声。
“都耷拉着个脸干什么！不就是死吗！当兵的，哪个不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
他从床底下摸出一个酒瓶子，是不知道从哪里藏的烈酒。
“连长不让喝，老子今天偏要喝！喝痛快了，明天好上路！”
他拧开瓶盖，仰头就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顺着他的脖子流进军装里。
“赵虎！你干什么！”张秋白从门外进来，厉声喝道，“战前饮酒，你想上军事法庭吗？”
“副连长，就这一次。”赵虎抹了把嘴，眼睛通红，“让俺喝吧。俺……俺心里堵得慌！”
张秋白看着他那副样子，又看了看营房里其他人，叹了口气，没再阻止。
“别喝多了，耽误明早出发。”他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来！陈锋！喝一个！”赵虎把酒瓶递给陈锋。
陈锋摇了摇头。
“怎么？看不起老子？”赵虎瞪眼。
“我不想喝。”陈锋的声音很平。
“哼，不喝拉倒！”赵虎又灌了一大口，重重地坐在床沿上。
营房里再次陷入沉默，只剩下赵虎“咕咚咕咚”的灌酒声。
一瓶酒很快见了底。
赵虎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赵大哥，你……你没事吧？”李小川小声问道。
“没事……”赵虎的声音闷闷的。
“俺能有啥事……俺就是……就是想俺娘了……”
“哇——”
这个身高近一米九的西北汉子，突然趴在床铺上，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撕心裂肺，完全不像他平时的样子。
营房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娘的……俺家在…在晋西北…一个叫赵家峪的小山村……”
赵虎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捶着床板。
“俺爹娘…俺媳妇…俺那刚满月的娃……”
“都没了……”
“都没了！！”
他猛地抬起头，满脸都是泪水和酒水。
“三年前！小鬼子进村扫荡！全村…全村三百多口人…一个都没放过！”
“俺……俺那天去镇上送皮货，躲过了一劫……”
“等俺回去…村子都烧没了…俺在祠堂…祠堂的井里…找到了俺媳妇和娃……”
“娃才刚满月啊……”
赵虎用拳头狠狠地砸着自己的脑袋。
“俺冲到县城，要跟鬼子拼命，被民团的人拦住了。他们说，你一个人去了就是送死！想报仇，就去参军！”
“俺就来了！俺当了兵！”
“俺这几年，杀了多少鬼子？俺不记得了！俺只知道，不够！远远不够！”
“今天……那狗日的将军说，缅甸死了几万人……”
赵虎突然不哭了，他抬起通红的眼睛，看向陈锋。
“陈锋，你说…俺们去了，是不是也回不来了？”
陈锋看着他，摇了摇头。
赵虎惨笑一声：“俺就知道…俺就知道……”
“不。”陈锋开口了，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回来。”
“但我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去。”
陈锋站起身，走到赵虎面前，拿起了桌上剩下的半瓶酒。
“我家，也没了。”
他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仰头灌下了一大口酒。
剧烈的辛辣感从喉咙烧到胃里，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四年前，湘西。日军飞机轰炸。”
陈锋放下酒瓶，平静地说。
“爹，娘，妹妹。都死了。”
营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赵虎停止了哭泣，呆呆地看着陈锋。
陈锋走到自己的床铺，拿起那支擦得锃亮的步枪，轻轻抚摸着冰冷的枪身。
“所以，我们必须去。”
“为我爹娘，为你全村，为那牺牲的几万弟兄。”
“更为…不让我们的后人，再遭这份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