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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九三二年的正月,关东大地的雪下得比往年都要厚。

老林子里,大雪没过膝盖,风像剔骨刀一样刮着。几十个披着白披风的人影,正悄无声息地在树林间穿行,像是一群白色的幽灵。

林仲山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脚上绑着圆形的桦木“踏雪板”,这东西能让人在深雪里如履平地。他手里那杆三八大盖被白布缠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截黑洞洞的枪口。

“停。”

林仲山突然举起左拳,身后的队伍瞬间静止,所有人迅速隐蔽在树干和雪窝后面,动作整齐划一,连一丝多余的声响都没发出来。

这三个月,他们这支义勇军像是在地狱里滚了一遭。吃了上顿没下顿,睡在雪洞子里,还要时刻提防鬼子的追剿。但也正是这三个月,把这群庄稼汉和猎户,磨成了真正的战士。

周铁山猫着腰滑到林仲山身边,压低声音问:“咋了山子?有情况?”

“前面林子里的鸟都不叫了。”林仲山盯着前方两百米外的一处隘口,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成了霜,“风向也不对,有一股子马骚味。”

周铁山皱了皱眉,趴在雪地上听了一会儿,脸色沉了下来:“是鬼子的巡逻队。听动静,还有骑兵。这帮畜生,大正月的也不消停。”

“打不打?”刚子从后面爬过来,手里的汉阳造早就推上了膛,眼神里透着股子嗜血的兴奋,“这几天光啃冷干粮,弟兄们手都痒了。”

周铁山看了一眼林仲山:“山子,你咋看?”

林仲山伸出戴着露指手套的手,在雪地上画了个简图:“这儿是老鹰嘴,路窄,两边高。鬼子骑兵到了这儿展不开。咱们有四十多条枪,要是布置好了,能吃掉他们。”

“成!”周铁山当机立断,“那就干他娘的一票!还是老规矩,山子你带两个枪法好的占领制高点,专打当官的和机枪手。刚子,你带人堵口子。剩下的人跟我埋伏在两侧,听枪声为号!”

“是!”

队伍迅速散开,消失在茫茫林海中。

林仲山像猿猴一样爬上了一棵巨大的红松,找了个粗壮的树杈骑好,用树枝做掩护,架好了枪。从这里看下去,那条蜿蜒的山路尽收眼底。

十分钟后,马蹄声碎乱地传了过来。

先头是两个伪军骑着马探路,后面跟着一队穿着黄呢子大衣的日本骑兵,大概有二十来人,马背上还驮着不少物资,看样子是从下面的村子里抢掠回来的。

林仲山透过准星,锁定了队伍中间那个骑着高头大马、腰挎战刀的鬼子军官。

风速三级,偏西风。距离二百四十米。

他在心里默算着修正量,手指轻轻搭在扳机上。三个月的游击战,让他对这杆三八大盖熟悉得就像自己的手指。

“砰!”

枪声在寂静的山谷中骤然炸响。

那名鬼子军官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眉心便爆出一团血花,一头栽下马去。

“打!”

周铁山的怒吼声紧接着响起。

两侧的雪地里喷出数十条火舌,手榴弹像冰雹一样砸向路中间。

“轰!轰!轰!”

狭窄的山路上瞬间人仰马翻。受惊的战马嘶鸣着乱窜,把背上的鬼子掀翻在地。那些刚落地的鬼子还没来得及举枪,就被密集的子弹打成了筛子。

林仲山在树上冷静地拉栓、上膛、射击。

第二个目标,是一名试图架起轻机枪的鬼子曹长。

“砰!”

子弹精准地穿透了对方的钢盔,那挺机枪还没响一声就哑了火。

第三个目标,是一个挥舞着战刀企图组织反击的鬼子兵。

“砰!”

胸口中弹,倒地。

林仲山的动作不快,但极有节奏。每一声枪响,必定有一个鬼子倒下。他就像是一个在点名的判官,冷酷地收割着生命。

战斗仅仅持续了一刻钟。

二十几个鬼子骑兵,除了两匹受惊跑掉的马,剩下的全部留在了老鹰嘴。

“快!打扫战场!”周铁山跳出来,“要快!鬼子的汽车队离这儿不远!”

战士们熟练地扒下鬼子的大衣、靴子,搜走武器弹药和马背上的粮食。刚子甚至把鬼子军官的金牙都敲了下来。

“撤!”

一声令下,队伍带着战利品迅速钻进深山,只留下一地狼藉。

当晚,队伍在一处隐蔽的山洞里宿营。

篝火烧得旺旺的,架子上烤着缴获来的马肉,油滴在火里滋滋作响,香气扑鼻。

林仲山坐在一块石头上,借着火光擦拭着他的枪。刚子凑过来,递给他一块烤得焦黄的马肉。

“山子,你今儿个又神了。”刚子一边啃着骨头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我数了,你开了八枪,撂倒了七个,还有一个是打断了马腿。这枪法,现在全队谁不服?”

林仲山接过肉,撕下一条放进嘴里慢慢嚼着:“没啥神的,熟能生巧。鬼子也是肉长的,只要不慌,就能打中。”

周铁山走过来,手里拿着一瓶缴获的清酒,喝了一口,辣得直哈气:“山子说得对,但也得有天赋。这三个月,咱们打了大小十几仗,山子你是越打越精。不过,鬼子也不是傻子。”

周铁山找个地方坐下,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咱们最近闹得有点凶。前天炸了那截铁路,昨天又端了个据点,今天又灭了巡逻队。鬼子肯定急眼了。我听说,关东军司令部调来了专门对付咱们的‘讨伐队’。”

“讨伐队?”刚子不屑地哼了一声,“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这大雪山的,他们那些洋车洋马根本进不来,进来就是咱们的活靶子。”

“别轻敌。”林仲山把擦枪布收好,“鬼子在学精。上次咱们在黑瞎子沟差点被围,就是因为他们也穿了白披风,还学会了不走大路走林子。他们的指挥官是个懂行的。”

“对。”周铁山点点头,“所以咱们得更小心。白天睡觉,晚上走路。还有,咱们的弹药不多了,得想办法搞点补给。”

“队长,我有个主意。”林仲山突然说道。

“啥主意?”

“鬼子的物资都是靠铁路运。”林仲山用树枝在地上画了条线,“南满铁路那是他们的命根子。咱们之前炸铁轨也就是小打小闹,没伤着筋骨。我想,咱们干脆玩票大的。”

“多大?”刚子眼睛亮了。

“咱们去把那列运军火的‘天字号’专列给劫了!”林仲山语出惊人。

山洞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盯着林仲山。

“那可是重兵把守啊。”周铁山皱眉道,“而且那火车跑起来像风一样,咱们两条腿怎么追?”

“不追。”林仲山指了指地图上的一点,“就在这儿,老虎岭大回弯。那地方坡陡弯急,火车必须减速。咱们提前把铁轨扒了,或者埋上咱们刚缴获的那几箱手雷。只要车头一翻,车厢里全是军火,那就是个大炮仗!”

周铁山盯着地图看了半天,猛地一拍大腿:“好小子!这招够狠!要是真成了,够前线的鬼子喝一壶的!干了!”

三天后的深夜,老虎岭。

寒风呼啸,铁轨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

林仲山和几十名队员趴在铁轨两侧的雪坡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雪层,只露出一双双警惕的眼睛。

为了这次行动,他们在雪地里已经埋伏了整整四个时辰。手脚早就冻麻了,但这会儿谁也不敢动。

“呜——”

远方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汽笛声。

“来了!”周铁山低喝一声,“准备!”

大地的震动越来越明显,两道刺眼的车灯光柱刺破了黑暗。那列喷着白烟的钢铁巨兽正呼啸而来。

林仲山紧紧握着手里的起爆绳。这不是电起爆,而是最原始的拉火管。铁轨下埋着二十斤烈性炸药,那是他们所有的家当。

火车开始爬坡,速度明显慢了下来,那种“况且况且”的声音震耳欲聋。

车头的大灯扫过,紧接着是第一节、第二节……

“拉!”周铁山一声令下。

林仲山猛地一扯绳子。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瞬间淹没了风声。

铁轨下方腾起一团巨大的火球,红黑色的烟尘冲天而起。那个庞大的火车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推了一把,猛地向一侧倾斜,接着带着刺耳的金属扭曲声,轰隆隆地滚下了路基。

后面的车厢在惯性的作用下相互挤压、碰撞,有的脱轨侧翻,有的直接被挤成了铁饼。

“打!”

枪声大作。

义勇军队员们把手里的子弹、手榴弹一股脑地倾泻向那些侧翻的车厢。

“轰隆!轰隆!”

正如林仲山预料的那样,这列火车上装满了军火。被引爆的弹药发生了殉爆,一连串的爆炸声如同过年的鞭炮,火光把半边天都映红了。

那些还没死透的鬼子押车兵惨叫着从车厢里爬出来,浑身是火,在雪地上打滚。

“别冲锋!就在这儿打!”林仲山大喊,“离远点,别被炸着!”

这就是一场屠杀,也是一场盛大的烟火。

看着那熊熊燃烧的列车,林仲山的心里并没有多少喜悦,只有一种冷酷的快意。这每一箱爆炸的炮弹,如果运到前线,不知道要炸死多少中国人。现在,它们在鬼子自己的怀里炸了。

“撤!快撤!”周铁山看了看表,“鬼子的铁甲巡逻车就在附近,十分钟内肯定到!”

队伍迅速撤离,消失在黑暗中。身后,是仍在持续的爆炸和冲天的火光。

这次行动,彻底激怒了关东军高层。

半个月后,林仲山奉命带刚子去县城周边的一个联络点取情报。

两人化装成砍柴的樵夫,推着一辆破独轮车,混在进城的人流里。虽然县城门口查得很严,但他们只是在城外的集镇上活动,相对安全一些。

集镇的墙上、电线杆上,到处都贴着新的告示。

一群百姓围在一张大告示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赏钱可真不少啊,一千块现大洋呢!”

“那是买命钱!谁敢拿?这几个人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太岁!”

林仲山压低了草帽檐,和刚子对视一眼,慢慢凑了过去。

只见那张告示上,画着几个人的头像,虽然画工粗糙,但依稀能辨认出特征。

排在第一个的,是周铁山。画像下面写着:“匪首周铁山,原奉军连长,赏大洋两千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排在第二个的,竟然是林仲山。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这种东西上。

画像画得很传神,尤其是那双眼睛,冷冽、锐利。下面写着:“匪骨干林仲山,绰号‘枪神’,擅长狙击,极度危险。赏大洋一千块。”

刚子也在上面,赏格是五百块。

“嘿,咱俩加起来还没队长值钱。”刚子低声嘟囔了一句,语气里竟然带着几分不服气,“看来下回我还得多杀几个鬼子。”

林仲山却笑不出来。他看着那个名字,看着那个“极度危险”的评语,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

这不仅是一张通缉令,更是一份军功章,是敌人对他的“认可”。

这说明,他们打痛了鬼子。

这说明,那个曾经只会打猎的少年,已经真正成为了让侵略者夜不能寐的对手。

“走吧。”林仲山拉了拉刚子的袖子,“这儿不宜久留。”

就在两人转身要走的时候,人群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闪开!闪开!皇协军查户口!”

一队伪军咋咋呼呼地走了过来,领头的正是那天在城门口见过的那个小队长。

他手里拿着一叠画像,正在一个个对比路人的脸。

林仲山心里一紧,手悄悄摸向了藏在柴火堆下的驳壳枪。

那个伪军小队长走到了林仲山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在他那双粗糙却有力的手上停留了一下。

“把头抬起来!”伪军喝道。

林仲山缓缓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丝憨厚的傻笑,嘴角还流着哈喇子,眼神变得呆滞无神。

“官……官爷,赏……赏口饭吃……”林仲山结结巴巴地说着,身子还一抖一抖的。

伪军小队长嫌恶地皱了皱眉,挥了挥手:“滚滚滚!个傻子,晦气!”

林仲山连连鞠躬,推着车赶紧走了。

走出集镇好几里地,进了林子,刚子才长出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我的娘哎,刚才吓死我了。山子,你那傻样装得真像!我都差点以为你真傻了。”

林仲山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眼神恢复了冷峻:“那是跟村里的二傻子学的。要想活命,啥都得学。”

他从怀里掏出刚才顺手撕下来的一张通缉令,展开看了看,然后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咋?还要留个纪念?”刚子问。

“这是给我爹看的。”林仲山望向远处的山峦,“我要告诉他,他儿子现在值一千块大洋了。这说明,咱们这条路,走对了。”

回到营地,周铁山看了那张通缉令,哈哈大笑。

“好!好啊!咱们义勇军出名了!”周铁山把通缉令拍在桌子上,“一千块?太小看咱们山子了!咱们的命,那是无价之宝,是用鬼子的血来衡量的!”

但他很快收敛了笑容,指着地图上几个新出现的红圈。

“不过,这也说明鬼子真急眼了。情报说,他们调集了一个联队的兵力,准备对这一带进行‘拉网式清剿’。还要搞什么‘归屯并户’,把老百姓都赶到大屯子里去,切断咱们的粮道。”

“那是想困死咱们。”林仲山看着地图,眉头紧锁。

“对,接下来的日子会更难过。”周铁山环视着周围这群衣衫褴褛但目光炯炯的兄弟,“怕不怕?”

“怕个球!”

“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跟他们干到底!”

屋里的吼声此起彼伏。

林仲山没有喊,他只是默默地擦着枪。但他眼中的火焰,比任何时候都要旺盛。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游击岁月,不仅仅是打冷枪、炸火车那么简单,更是在冰天雪地中,与饥饿、严寒和强大的敌人进行的一场意志的比拼。

既然名字上了通缉令,那就让这个名字,成为鬼子心中永远的噩梦吧。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

林仲山推开窗,看着漫天飞雪。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那个被炮火惊醒的夜晚。

“爹,你在哪?”他在心里默默念叨,“你看到了吗?咱们没有跪着,咱们站着呢。”

风雪中,那个年轻的猎人,早已褪去了青涩,正如这把磨砺出的尖刀,准备迎接更残酷的血色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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