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备受瞩目的双男主小说,沉渊鉴,以其精彩的情节和生动的人物形象,吸引了大量书迷的关注。作者Twing以其独特的文笔和丰富的想象力,为读者们带来了一场视觉与心灵的盛宴。目前,这本小说已经连载。如果你喜欢阅读双男主小说,那么这本书一定不能错过!
沉渊鉴小说章节免费试读
晨光彻底撕开夜幕,将皇城庞大的轮廓从青灰的天幕上勾勒出来。江浸月在暖阁中枯坐至天色大亮,换了身寻常的藏青细布直裰,未戴冠,只以木簪束发,扮作一个清贫儒生模样,悄无声息地从江府后门离开。
他没有直接前往城西鹤年堂,而是先绕了几条街,在一家专营文房四宝的老字号店铺里盘桓片刻,买了些普通的纸墨,又似乎随口与掌柜聊了几句今年秋闱的题目。随后,他拐进一条背街小巷,那里有家极不起眼的成衣铺,进去片刻,再出来时,已换了身半旧靛蓝棉袍,肩上搭了个灰扑扑的搭膊,手里多了个藤条药箱,脸上不知何时也沾了些风尘仆仆的痕迹,连挺直的脊背都微微佝偻了几分,活脱脱一个行走乡间的游方郎中。
鹤年堂在西城柳叶巷深处。巷子不宽,两旁多是些小门小户,间或夹杂着一两家香烛铺、豆腐坊。鹤年堂的招牌是块乌木,刻着“鹤年堂”三个朴拙的隶书,悬在门楣上,漆色已有些暗淡,却自有一股沉静气度。门脸不大,两扇木门半开着,能看见里面光线不甚明亮,弥漫着一股浓郁但清苦的草药香气。
时辰尚早,堂内却已有三两位病家候着,多是些穿着朴素的街坊,低声交谈着。坐堂的是一位年约六旬的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温润平和,正低头为一位老妇人诊脉,手指搭在腕上,凝神细听。这便是沈鹤年沈大夫了。
江浸月提着药箱,步履略显蹒跚地走了进去,在靠墙的一张长凳上默默坐下,将药箱放在脚边,微微垂着头,一副疲惫等待的模样,眼角的余光却将堂内情形尽收眼底。
堂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几排药柜,墙上挂着几幅经络图。除了沈大夫,还有一个十四五岁的药童在柜台后捣药,动作麻利。氛围安宁,与寻常医馆无异。
然而,江浸月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太干净了。
不是指环境,而是指…气息。这里缺少一种真正长久经营医馆、浸淫病痛生死之地应有的,那种混合着愁苦、焦虑、希望与草药陈腐气的复杂“人气”。空气里的药香虽然浓郁,却似乎…过于纯粹了些,少了点烟火熏燎、人来人往积淀下来的浑浊底子。
而且,那药童捣药的手法…过于标准,甚至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韵律感,不像寻常学徒。沈大夫搭脉的手指稳如磐石,眼神温润,但江浸月注意到,当一位病患咳嗽稍重时,沈大夫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食指极轻微地蜷缩了一下——那是一个习武之人下意识蓄力的细微动作,绝不该出现在一个年迈的医者身上。
还有候诊的那几位“病家”。一位老汉不时揉着膝盖,抱怨风湿,但江浸月瞥见他撩起裤腿时,小腿肌肉结实,皮肤光滑,并无久患湿痹之人常见的痕迹。另一个妇人抱着个啼哭的婴孩,拍抚的动作看似焦急,眼神却不时飞快地扫过门口和堂内角落。
这是个局。一个精心布置,等待“有心人”上门的局。
纸条是诱饵。鹤年堂是陷阱。
江浸月后背泛起一层细密的冷汗,面上却依旧平静,甚至适时地低低咳嗽了两声,引得那捣药的药童抬头看了他一眼。
沈大夫诊完脉,开了方子,温言嘱咐老妇人几句。老妇人千恩万谢地去了。沈大夫这才抬起眼,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扫过长凳上等候的几人,在江浸月身上略一停顿,又温和地移开,对那抱孩子的妇人道:“这位娘子,孩子夜啼惊厥,多是心火肝风,抱过来我瞧瞧。”
一切如常。
江浸月知道,自己不能立刻就走。那样反而会引起怀疑。他必须像个真正的、有所求的病人。
轮到他时,他起身,走到诊案前坐下,将手放在脉枕上,声音带着刻意伪装的沙哑和局促:“大夫,我…我最近总是心悸,夜间盗汗,睡不安稳,走远路便气短…您给瞧瞧,是不是…心脉有亏?”
沈大夫抬眼看他,那双温润的眼睛里似乎含着悲悯,手指搭上他的腕脉。指尖微凉,触感稳定。片刻,沈大夫微微蹙眉:“这位…先生,脉象虚浮无力,时快时慢,确有心血不足之象。但观你面色,虽有风尘,底子却不似久病虚弱之人…可是近来遇到了极耗心神之事?或是…受了什么惊吓?”
话语关切,循循善诱。
江浸月垂下眼帘,掩住眸中冷光,声音更低,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犹豫和惶恐:“不瞒大夫…是…是有些旧事,压在心头…时常梦见…血光,还有…一些早就没了的人…扰得日夜不宁。听说大夫您医术高明,尤其善治…心病旧伤,这才冒昧前来…”
他刻意加重了“旧事”、“没了的人”、“心病旧伤”几个词,观察着沈大夫的反应。
沈大夫搭在他腕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他叹了口气,收回手,提笔一边写方子,一边温言道:“思虑伤脾,惊恐伤肾,心肾不交,故而神魂不安。老夫开一副安神定志、交通心肾的方子,你先吃着。只是…心病还须心药医,有些事,郁结于心,终非良策。若信得过老夫,不妨…说说那困扰你的‘旧事’?或许,老夫能为你开解一二。”
药方递了过来,字迹清隽。江浸月接过,连连道谢,付了诊金,抓起药包,一副感激涕零又满怀心事的模样,躬身退出了鹤年堂。
直到走出柳叶巷,汇入西城清晨逐渐喧闹的人流,江浸月才微微挺直了佝偻的背脊,脸上的惶恐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封的沉静。
方才在堂内,沈大夫那一下细微的停顿,那看似关切实则试探的话语,还有那几个“病家”隐晦的打量…都证实了他的判断。
鹤年堂,是饵,也是网。沈鹤年,绝不是简单的知情者或受害者。他更像是…守株待兔的猎人,或者,是另一个棋手布下的棋子。
纸条是谁送的?目的就是引他来踩这个陷阱?是想试探他知道多少?还是…想借沈鹤年之手,从他这里套出什么?亦或是,想在这里除掉他?
江浸月步伐平稳,心头却念头飞转。
对方显然知道他对端肃太子旧事有兴趣,甚至可能猜到他与陆沉舟之间存在着某种超越表面敌对的联系。这绝不仅仅是朝堂政敌的范畴了。牵扯到端肃太子,意味着触碰了皇权更替、宫廷秘辛的禁区。
是谁?能有这般能量,布下这样的局?宫里的人?那个小太监背后的人?还是…连郭奉、乃至陛下都可能只是明面上的旗子,水下另有巨鳄?
他需要立刻调整策略。鹤年堂这条线不仅不能用,还必须反其道而行之,让对方摸不清自己的虚实。
他拐进一条更热闹的街市,在一个卖早点的摊子前坐下,要了碗豆浆,慢慢喝着。热气氤氲中,他看似漫不经心地观察着四周。
果然,不远处的街角,那个在鹤年堂里揉膝盖的“老汉”,正蹲在一个卖糖人的担子前,眼神却似有若无地瞟向这边。另一个方向,那个抱孩子的“妇人”也在一个布摊前驻足,侧影清晰。
盯梢的尾巴没断。
江浸月喝完豆浆,付了钱,起身,不紧不慢地朝着与江府、与内阁值房都相反的方向——城南走去。他专挑人多眼杂的市集、小巷穿梭,时快时慢,偶尔驻足看看杂耍,问问小贩价钱,像一个真正的、无所事事的闲人。
他要给这些尾巴,也给幕后的人,制造一种错觉:他确实被纸条吸引,去了鹤年堂,但似乎并未得到想要的东西,或者产生了疑虑,正在漫无目的地游荡、观察。
行至城南一处香火颇旺的城隍庙附近,人流更加稠密。庙前空地上,卖艺的、算卦的、卖各种小吃玩意儿的地摊鳞次栉比,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嬉笑声混杂一片,喧嚣震耳。
江浸月挤在人群里,目光扫过几个卖古玩旧货的地摊,最后在一个摆满缺角瓷碗、生锈铜钱、旧书残卷的摊子前停下,蹲下身,似乎对那些破烂起了兴趣,拿起一本没了封皮、纸页发黄的旧书翻看。
摊主是个满脸褶子的干瘦老头,正眯着眼打盹。
就在江浸月翻动书页的瞬间,借着身体和地摊杂物的掩护,他的左手极快地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不是鹤年堂的那张药方,而是另一张事先准备好的、大小相仿的纸条,迅速塞进了那本旧书中间,又将书合拢,看似随意地扔回那一堆破烂里。
动作迅捷隐蔽,在嘈杂环境的掩护下,即使是近在咫尺的盯梢者,也未必能看清。
做完这一切,他拍拍手,站起身,像是没找到合意的东西,摇摇头,转身挤进了旁边看猴戏的人群,很快消失在人潮中。
那张被他塞入旧书的纸条上,用与茶铺门缝里收到的炭笔字迹截然不同的、清秀却力透纸背的笔法写着:
“饵已尝,钩太直。黑山非堡,丙辰无档。欲钓真龙,莫问沈鹤年。”
字体,是他江浸月真正的笔迹。内容,半真半假,既是警告(提示对方陷阱已被识破),又是反向的迷惑与挑衅(否认黑山堡和丙辰档案的存在,却又留下“真龙”的钩子)。
他要让设局者猜,猜他到底知道了多少,猜他下一步会怎么做,猜他手中是否真有更关键的底牌。混乱,有时比清晰的对抗更有效。
穿过城隍庙最热闹的地段,江浸月闪身进了一条堆满杂物、罕有人至的死胡同。他迅速脱下外面的靛蓝棉袍,翻过来,里面竟是另一面灰褐色的粗布面,又将搭膊和药箱塞进一个早已放在角落的破竹筐里,用杂物盖好。再从竹筐底部扯出一件半旧的鸦青色绸面夹袄穿上,头发打散,重新挽了个更松散的发髻,脸上也不知何时抹了些墙灰,顿时从一个游方郎中变成了一个略显落魄、但还带着点斯文气的账房先生模样。
他从死胡同另一端一个狗洞大小的缺口钻出去,外面是另一条僻静小巷。
甩掉尾巴,变换身份,只是第一步。
他没有直接回府,而是绕了个大圈,确认无人跟踪后,再次来到了清晨去过的那家书肆后院。
心腹侍卫早已等候在此,脸色凝重。
“爷,出事了。”侍卫一见江浸月,立刻上前,声音压得极低,“诏狱那边…陆将军的牢房,一个时辰前走了水!”
江浸月脚步猛地一顿,霍然抬眸:“什么?”
“火势不大,很快被扑灭,但…起火点就在陆将军那间囚室附近,浓烟灌了进去。等狱卒打开门…陆将军已经昏迷不醒,气息微弱。刑部的人和太医都赶去了,说是…烟呛伤了肺,加上旧伤复发,情况…很不好。郭侍郎发了大火,正在彻查失火原因。”
江浸月袖中的手瞬间攥紧,骨节泛白。走水?浓烟?早不失火,晚不失火,偏偏在他刚刚识破鹤年堂陷阱,甩掉跟踪,正要采取下一步行动的时候?
这绝不是意外。
是有人不想陆沉舟再开口,赶在可能的变故之前,要让他“自然”地死掉!甚至可能…是想一石二鸟,连他也…
“我们的人呢?药送进去了吗?”江浸月声音冷得像冰。
“送进去了,就在走水前半个时辰,混在晚间的伤药里。但…现在里面乱成一团,太医围着他,我们的人没法靠近确认具体情况,也不知道那药…起效没有。”
江浸月的心沉到了谷底。莫老头的药能护住心脉,压制伤势,甚至制造濒死的假象。但如果火势和浓烟是真的,陆沉舟本就重伤虚弱的身体,能否撑过去?
“查!”江浸月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查清楚火是怎么起来的!狱卒,刑部的人,任何接近过那间囚室的人!还有…宫里,郭奉,任何可能与鹤年堂背后之人有关的动向!”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方出手了,而且又快又狠。这说明自己的行动已经触动了某根敏感的神经,逼得对方不得不冒险灭口。
陆沉舟现在成了关键中的关键。他若死了,很多线索可能就此断绝。他若侥幸活下来…也必定会成为所有人眼中更醒目的靶子。
“备轿,”江浸月迅速做出决定,“去内阁。另外,想办法,不惜代价,我要知道陆沉舟现在的确切情况,是生是死,伤势如何。还有…昨夜让你查的,关于端肃太子薨逝前后,太医院异常调动和人员失踪的详细记录,尽快给我。”
“是!”
江浸月换回藏青直裰,恢复阁老气度,从书肆正门走出,登上早已备好的朴素青帷小轿。
轿帘落下,他靠在轿壁上,闭目凝神。方才的惊怒和焦虑被强行压下,转化为更冰冷的算计。
鹤年堂的陷阱,诏狱的“意外”失火…这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绝非巧合。它们像两只从不同方向合拢的钳子,一只试探、诱捕他,另一只则要掐灭最关键的人证。
对方急了。
这意味着,他离某个核心秘密,可能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近。
也意味着,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更加凶险。
他需要重新评估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棋子,所有的可能。
包括…他自己。
轿子平稳地驶向皇城。晨光早已大盛,秋日晴空,万里无云。
但这阳光,却照不透重重宫阙之下,那越积越厚、越来越浓的血色阴霾。
回到内阁值房,江浸月周身的寒气比深秋的霜露更重。他屏退所有随从,只留那个最心腹的侍卫在门外守着。
值房内,他并未立刻处理堆积如山的公文,而是从最底层一个上了三道铜锁的铁梨木匣中,取出一卷用油布层层包裹的皮质舆图。舆图比暖阁那张更为古旧,边角磨损得起了毛边,上面除了标注山川河流、城池关隘,还用各种极细的、颜色暗沉的墨线,勾勒出许多蜿蜒曲折、似是而非的路径,旁边用蝇头小楷注着难以辨认的异族文字或符号。其中一条暗红色的虚线,从漠北深处某个被涂黑的标记出发,穿过大片代表荒漠和戈壁的阴影,蜿蜒向南,最终消失在黑山隘口附近——那片舆图上同样留白、只边缘有淡痕的区域。
他的指尖顺着那条暗红虚线移动,最终停在黑山隘口东北方向。那里除了几乎磨灭的废弃军堡标记,旁边还有一行小到几乎忽略的注记,墨色与其他不同,是一种陈年的褐紫:“丙辰秋,有客自北来,秘晤于堡。旋踪灭。”
丙辰秋!又是丙辰年!端肃太子薨逝那年秋天!
“有客自北来”…北,是胡虏?还是…别的什么?
“秘晤于堡”…在那座早已被朝廷遗忘的废弃军堡里,秘密会见?会见的是谁?
“旋踪灭”…踪迹旋即消失,是死了?还是隐匿了?
江浸月盯着那行小字,仿佛要将其从舆图上抠下来。三年前他在漠北探听风鸣谷之事时,曾零星听过“黑山鬼堡”、“夜里会发光”、“有商队靠近就失踪”之类的荒诞传闻,当时只当是边民以讹传讹。如今看来,那座废堡,在至少五年前,就可能是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联络点或交易场所!
端肃太子,北境,废弃军堡,秘密会晤,丙辰年…还有陆沉舟三年前的遇伏,他丢失的半块兵符…
这些碎片之间,一定有一条线,一条他至今尚未完全看清的线。
他小心收起这张更为隐秘的舆图,重新锁好。然后,从袖中取出昨夜侍卫带回的、那张从茶铺门缝取得的炭笔纸条,再次展开。
“黑山废堡,丙辰旧档。欲知端肃事,问卜城西‘鹤年堂’。”
字体、语气、内容…都透着一股急于将线索递出的意味,甚至有些…仓促。仿佛传递者知道时间不多,或者…危险正在逼近。
纸条是谁写的?是陆沉舟安排的后手?还是…别的知情者,想借陆沉舟之事,将某些秘密捅出来?
如果是后者,那这个人,或者这股势力,对端肃太子旧事知道多少?对黑山堡的秘密又知道多少?他们引自己去鹤年堂,是真的想提供线索,还是如他所料,是个陷阱?
若是陷阱,设局者必然料定他会对端肃太子之事感兴趣。对方知道他这个“秘密”的边界在哪里?
江浸月缓缓坐下,指尖在冰冷的紫檀木案面上无意识地划动。阳光透过高窗,在地面投下明亮的光斑,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他需要知道诏狱里陆沉舟的确切情况,更需要知道,昨夜走水,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如果是人为,是谁?目的何在?是为了阻止陆沉舟开口,还是…为了灭口,防止他透露出更多关于黑山堡、关于丙辰年旧事的秘密?
还有鹤年堂…沈鹤年这条线暂时不能碰,但不代表不能从别的方向查。太医,丙辰年,端肃太子…
他忽然想起莫老头给的那本沾血旧册子上提到的“王太医”。丙辰年亥月,东宫急索“离魂蔓”,王太医验后,再无音讯。
王太医…
江浸月目光一凝,迅速从一堆待批阅的普通文书中,抽出一份礼部例行奏报——关于今年太医院年度考核及人员迁转的摘要附件。附件最后,照例有一份太医院现有医官的名录。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那些名字。姓王的医官有好几位,院使、院判、御医、吏目…他的手指停在“王守仁”这个名字上,职位是“御医”,旁边有小字注记:“丙辰年入太医院,庚申年因病乞休。”
丙辰年入太医院!时间对得上!因病乞休?庚申年是两年前。一个入太医院四年就“因病乞休”的御医?
太蹊跷了。
“来人。”江浸月沉声道。
门外侍卫应声而入。
“查这个人,”江浸月将名录上“王守仁”的名字指给他看,“原太医院御医,丙辰年入值,庚申年因病乞休。我要知道他丙辰年入太医院前后的全部经历,入宫何人举荐,在太医院任何职司,与哪位贵人、特别是东宫有过接触,为何‘因病乞休’,病是什么病,休养在何处,现下是生是死。所有细节,越快越好。”
“是!”侍卫领命,迟疑了一下,又道,“爷,诏狱那边…刚传回消息。”
江浸月抬眸。
“火确实是从紧邻陆将军囚室的杂物间烧起来的,引燃了堆放的旧棉絮和灯油。陆将军吸入浓烟过多,一度…脉息几乎探不到。太医用了针,灌了药,眼下算是吊住了一口气,但…依旧昏迷,太医说…能否醒来,要看造化。郭侍郎震怒,当场杖毙了两个当值的狱卒,又抓了几个有嫌疑的杂役严刑拷问,但目前还没问出幕后指使。”
江浸月沉默了片刻。脉息几乎探不到…莫老头的“龟息散”加上真正的烟呛重伤,效果倒是逼真。只是,这“造化”二字,太过沉重。陆沉舟的身体,经得起这般接连的摧残吗?
“我们的人可还安全?”
“暂时安全。火起时混乱,我们的人趁乱做了些手脚,抹去了送药的一点痕迹。现在里面看守更严了,但郭侍郎似乎更相信这是意外或内部疏失,重点在查狱卒,暂时没往…别的方向想。”
“继续盯着。有任何变化,立刻回报。另外,让莫老那边准备些更对症的、治疗火毒烟呛和肺部损伤的药物,想办法递进去。”江浸月顿了顿,声音更低,“必要时候…可以动用我们在太医院的那条暗线,但务必谨慎,绝不能暴露。”
“明白。”
侍卫退下。值房内又只剩江浸月一人。
他走到窗边,望着皇城层层叠叠的琉璃瓦顶和远处依稀可见的诏狱那高耸的、阴森的围墙。
对手在加快步伐。诏狱放火,是狠招,也是险招。这说明对方要么感觉到了巨大的威胁,要么…时间紧迫,不得不行险。
会是谁?郭奉?他背后的人?还是宫里那双若隐若现的手?或者…是那纸条的主人,以及鹤年堂背后的势力,在故意制造混乱,搅浑水?
又或者…这几方根本就是同出一源,只是分工不同?
江浸月感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而他与陆沉舟,似乎都在这网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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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江浸月于内阁值房苦苦梳理线索的同时,千里之外的漠北,风鸣谷以北三百里,一片被称为“鬼哭原”的荒凉戈壁边缘。
天色铅灰,朔风如刀,卷起漫天黄沙,打得人脸颊生疼。这里几乎没有植被,只有裸露的黑色砾石和起伏的沙丘,在风中发出呜呜的怪响,如同鬼哭。
一队约二十人的骑兵,静静地伫立在一座背风的巨大岩石阴影下。他们都穿着与沙石颜色相近的灰褐色破旧皮袄,脸上蒙着防沙的面巾,只露出一双双鹰隼般锐利、警惕的眼睛。马匹的蹄子都用厚布包裹,衔枚疾走,几乎不发出声音。他们的装备并不统一,有的持弓,有的挎刀,但那股久经沙场、淬炼出的血腥与剽悍之气,却如出一辙。
为首一人,身形格外高大魁梧,即便坐在马上,也像半截铁塔。他脸上的面巾拉下半截,露出一张被风沙和岁月刻满沟壑的脸,肤色黝黑如铁,左边眉骨到颧骨有一道狰狞的旧疤,让他的面容看起来更加凶悍。他的眼睛望着南方,那是风鸣谷,也是更远的中原方向,眼神复杂,混合着悲痛、愤怒,以及一丝深沉的焦虑。
他是乌伦格。不是中原名字。他是活跃在漠北与西域交界处的一支沙盗首领,也是…三年前,陆沉舟在风鸣谷遭遇伏击后,残部溃散时,曾意外救下陆沉舟性命的恩人。更是少数知道陆沉舟那块兵符秘密的“外人”之一。
“头儿,派去黑山堡附近踩点的人回来了。”一个瘦小精悍的骑兵策马上前,低声禀报,说的是夹杂着胡音的汉话。
乌伦格收回目光,看向他:“怎么说?”
“堡子…废得更厉害了,塌了半边。但附近有新脚印,不止一拨人,时间就在最近十天半个月内。看痕迹,不像寻常牧民或商队,倒像是…中原官府探子,还有…”瘦小骑兵顿了顿,“…另一伙人,动作很轻,掩藏痕迹的手法,有点像是北边‘夜枭’的路子。”
“夜枭?”乌伦格浓眉拧紧。那是草原上最神秘也最昂贵的情报贩子兼杀手组织,行踪诡秘,认钱不认人,据说与西域、中原乃至更远的极北之地都有牵扯。他们怎么会对黑山堡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感兴趣?
“还有,”骑兵继续道,“在堡子东面三里外的沙窝子里,发现了这个。”他递过来一块被风沙磨得边缘圆润的黑色铁片,只有指甲盖大小,上面隐约能看出半个模糊的、扭曲的符文。
乌伦格接过铁片,手指摩挲着那半个符文,脸色骤然一变!这符文…他认得!是草原上某个早已消亡的古老部族祭祀时用的密文的一部分,象征着“契约”与“血债”。而这块铁片的质地…分明是中原军队制式箭镞的残片!
三年前,在风鸣谷战场边缘,他捡到过类似的、带着完整符文的箭镞!当时只觉得古怪,未曾深究。如今,这残片出现在黑山堡附近…
黑山堡,风鸣谷,中原箭镞,古老部族密文…还有陆沉舟说过,他怀疑当年伏击之事另有隐情,可能与朝中某些势力、甚至与更早的“旧事”有关…
乌伦格猛地攥紧铁片,边缘的锋利几乎割破他粗糙的手掌。
“头儿,中原京城传来消息,”另一个负责联络的骑兵匆匆上前,声音更急,“陆将军…出事了。下了诏狱,罪名是通敌叛国。”
虽然早有预感陆沉舟在京中处境艰难,但听到“诏狱”二字,乌伦格还是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顶门。他是见识过中原官府手段的,尤其是对付他们认定的“叛将”。
“还有,”联络骑兵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咱们之前试着通过老渠道往京城递的消息,好像…被人截了。接应点的人没了踪影,约定的标记也被破坏。京城里,恐怕有人不想陆将军再和外面联系,或者…不想外面的人知道太多。”
乌伦格的眼神彻底阴沉下来。截断联络,下狱问罪…这是要将陆沉舟彻底摁死,也要将可能相关的线索全部掐灭。
“那个姓江的阁老呢?”乌伦格忽然问,“陆小子提过的,他在朝里最大的对头。”
“他?”联络骑兵愣了一下,“据说…陆将军下狱后,他去过诏狱,好像是奉皇帝的命令…之后就没别的动静了。朝会上好像还和替陆将军说话的武将吵了一架。”
乌伦格沉默。他对中原朝廷那些弯弯绕绕的权谋懂得不多,但他懂得看人,懂得分辨危险。陆沉舟曾简单提过江浸月,言辞间是政敌的忌惮与不屑,但乌伦格却从陆沉舟偶尔流露的复杂神色里,察觉到一丝别的东西。那不像是对纯粹敌人的态度。
而且…三年前,陆沉舟重伤垂死,躲在那处密室,最后除了自己这边的人,还有谁找到过他?陆沉舟语焉不详,但乌伦格记得,当时陆沉舟身上有几处致命伤的处理手法,极其专业利落,绝非寻常郎中或军中医官所为。
会不会…
一个大胆而荒谬的念头在乌伦格心中闪过。
“头儿,我们现在怎么办?陆将军那边…”瘦小骑兵忧心忡忡。
乌伦格望着南方,那片被风沙模糊的、象征中原繁华与险恶的天际线。陆沉舟对他有恩,草原汉子,恩怨分明。更何况,黑山堡的线索,神秘的“夜枭”,截断的消息,还有陆沉舟背负的疑案…这一切,似乎都指向一个更大的阴谋。这个阴谋,或许不仅仅关乎陆沉舟一人的生死荣辱。
他不能坐视不管。
“挑五个最机灵、最熟悉中原口音和路数的兄弟,”乌伦格沉声下令,眼中闪过决断的光,“跟我走一趟。”
“头儿?去哪?”
“京城。”乌伦格吐出两个字,带着砂石摩擦般的粗砺,“不去劫狱,没那么蠢。去看看风,听听雨,找找…老朋友。顺便,”他掂了掂手中那枚黑色铁片残骸,“把这玩意儿,带给该看的人看看。”
他不知道京城等待他的是怎样的龙潭虎穴,也不知道那姓江的阁老究竟是敌是友,更不知道陆沉舟能否撑到他们赶到。
但他必须去。
有些债,必须讨。有些真相,不能永远埋在黄沙和鲜血之下。
风更急了,卷起更大的沙幕,仿佛要吞没这支小小的骑兵队伍。乌伦格拉上面巾,只露出一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率先策马,冲入了迷蒙的风沙之中,向着南方,向着那座波谲云诡的皇城,疾驰而去。
漠北的风,裹挟着沙砾、血腥和远方的秘密,开始吹向中原的心脏。而棋盘之外的变数,已然闯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