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注定漫长。
药浴整整持续了两个小时。
每一次加药,霍云霆都要经历一次如同刮骨般的剧痛。
到最后,他整个人几乎虚脱,连咬住毛巾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能靠在姜酒怀里,像个溺水的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姜酒也没好到哪去。
她一边要控制水温,一边要施针引导药力,还要时刻关注霍云霆的心跳。
背后的衣服早就被汗水湿透了,粘在身上难受得很。
“最后一针。”
姜酒的声音有些沙哑。
她手里捏着一根最长的金针。
目标是霍云霆脚底的涌泉穴。
这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能不能打通堵塞的神经,就看这一哆嗦了。
“霍云霆,看着我。”
姜酒捧起霍云霆的脸,强迫他涣散的眼神聚焦。
“别睡过去。”
“你要是敢睡,我就把你扔进蛇窝里喂蛇。”
霍云霆费力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放心……还没把你……娶进门……舍不得死。”
“贫嘴。”
姜酒骂了一句,手腕猛地一抖。
金针带着一股无可匹敌的锐气,瞬间刺入涌泉穴,直没至柄!
“呃——!”
霍云霆猛地仰起头,脖子上青筋暴起如树根盘结。
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濒死般的低吼。
那种感觉。
就像是一道闪电,直接劈进了他的脚底板,顺着小腿一路向上,直冲天灵盖!
疼!
但这疼里,竟然夹杂着一丝久违的……麻!
两年了。
整整两年了。
他的这双腿就像是两根烂木头,无论是用火烧还是用针扎,都没有任何感觉。
可现在。
他感觉到了!
虽然是痛,但那是活生生的痛!
“动了!”
姜酒突然惊喜地喊了一声。
她死死盯着霍云霆的左脚大拇指。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
那根脚趾,极其微弱地、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幅度很小,但在姜酒眼里,无异于惊雷。
“霍云霆!你看见了吗!”
“你的脚趾动了!”
姜酒激动得像个孩子,一把抱住了霍云霆的脖子。
霍云霆此时已经到了极限。
听到这句话,他那根紧绷了两年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但他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这女人身上……真香。
……
“听说了吗?昨儿晚上霍团长家里那动静,嚎得跟杀猪似的,老首长都在里面守了一宿!”
“可不是嘛,我起夜的时候瞅见赵首长的警卫员都在门口立正站岗呢,那气氛,吓人得很。”
“你说那姜家来的乡下媳妇,是不是真在搞什么封建迷信?又是杀鸡又是灌黑汤的,别真把霍团长给折腾没了。”
“嘘!小点声!今儿早上我看赵首长走的时候,脸上可是带着笑的,没准儿……真给治出点名堂来了?”
清晨的大院,总是伴随着这股东家长西家短的嘈杂醒来。公共水房里,几个军嫂一边刷着牙,一边挤眉弄眼地交换着最新的情报。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掩盖不住她们那颗八卦的心。
姜酒推开院门的时候,正巧听见这几句议论。她也没恼,只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手里还提着一个用竹篾编的小笼子,里面不知装着什么活物,发出“悉悉索索”的细微声响。
那几个军嫂一见正主出来了,声音戛然而止,一个个眼神闪烁,低头假装猛搓衣服。昨儿个姜酒那一手“死人复活”的本事,再加上那股子不好惹的泼辣劲儿,早就让她们心里发怵了。
姜酒没理会这些眼神,径直走向水房。她今儿穿了件的确良的碎花衬衫,袖口挽得高高的,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臂。只是那肩膀处,虽然衣服遮得严实,但只有她自己知道,下面缠着厚厚的纱布,只要稍微一动,那排牙印就钻心地疼。
“早啊,各位嫂子。”姜酒接了盆水,语气听不出喜怒。
“哎……早,早。”几个军嫂尴尬地应着,手里的动作都不自觉地加快了,恨不得立马消失。
姜酒也不在意,捧起冷水洗了把脸,冰凉的感觉让她彻底清醒过来。昨晚那一战,确实耗神。霍云霆那腿里的“寒尸毒”虽然刮干净了,但后续的排毒期才是最难熬的。今早她去看的时候,那男人虽然还在昏睡,但眉头紧锁,显然正经历着神经重连的剧痛。
但这痛是好事。痛,代表活着。
洗完脸,姜酒拎着那个竹笼子,晃晃悠悠地往回走。路过张大娘家门口时,张大娘正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出来,一见姜酒,那张老脸立刻笑成了一朵菊花。
“哎哟!姜医生!起这么早啊!”张大娘把粥往旁边窗台一放,搓着手凑了上来,那热情劲儿跟昨天喊抓特务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这是去抓药了?我家铁蛋今儿早上精神头可好了,还喊着要吃肉呢!”
“吃肉不行,还得喝两天清粥。”姜酒停下脚步,手指在竹笼子上轻轻弹了一下,“药还没抓,这是给我家那口子弄的‘补品’。”
张大娘好奇地往笼子里瞅了一眼,只看见一团五彩斑斓的东西在蠕动,吓得她脖子一缩:“这……这是啥玩意儿啊?看着怪渗人的。”
“好东西。”姜酒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笑,“专门治那些心里不干净、想吃回头草的人。”
张大娘没听懂这后半句的深意,只当是神医的怪癖,也不敢多问,只竖起大拇指:“姜医生就是高人!那什么,霍团长咋样了?大院里都传开了,说您昨晚那是关公刮骨疗毒,真的假的?”
“真的假的,过两天不就知道了?”姜酒没把话说死,在这个时代,太过高调容易招惹是非,虽然她从来不怕是非。
告别了张大娘,姜酒回到小院。一进屋,那股浓郁的药味还没散去。霍云霆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正试图移动自己的腿。
被子下面,那双曾经毫无知觉的双腿,此刻正随着他的用力,极其微弱地抽动了一下。虽然幅度很小,小到几乎看不见,但这对于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来说,无异于惊雷。
“别乱动。”姜酒把竹笼子放在桌上,走过去一把按住他的膝盖,“刚接上的经络跟豆腐渣似的,你想再断一次?”
霍云霆停下动作,抬头看着她。晨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给她那张明艳的脸镀上了一层金边。昨晚那疯狂的一幕幕在脑海里回放,尤其是那血腥味和她肩膀上的伤……
他的视线落在姜酒的左肩上,眼神瞬间变得有些晦暗。
“疼吗?”霍云霆的声音沙哑,带着刚醒来的慵懒,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愧疚。
姜酒挑了挑眉,故意夸张地捂住肩膀:“疼啊,怎么不疼?霍团长牙口那么好,差点没把我这块肉给撕下来当下酒菜。”
霍云霆的脸颊罕见地红了一下,那是羞愧,也是窘迫。他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咬了一个女人,这事儿要是传回团里,那些老战友能笑话他一辈子。但更让他心慌的是,他当时那种失控的状态,完全是被这个女人掌控的。
“我会负责。”霍云霆憋了半天,憋出这四个字,语气郑重得像是在宣誓。
“负责?”姜酒轻笑一声,转身去倒水,“行啊,以后家里的碗你刷,衣服你洗,地你拖,这也算负责。”
霍云霆愣了一下,没想到她的要求这么接地气。但随即,他点了点头:“好。等我站起来,这些都归我。”
姜酒把水杯递给他,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药丸:“吃了。这是固本培元的,还有止疼的。”
霍云霆二话不说,接过药丸一把塞进嘴里,连水都没喝就咽了下去。他对姜酒的信任,经过昨晚,已经到达了顶峰。
“那个……”霍云霆吞下药,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刚才外面吵什么?”
姜酒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一边摆弄着桌上的竹笼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还能吵什么?吵你霍团长是不是被我这个妖女给害死了呗。不过嘛,估计过不了一会儿,这风向就要变了。”
霍云霆皱眉:“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有些人啊,耳朵灵得很。”姜酒打开竹笼子,一只通体碧绿、背上却长着五彩斑点的大壁虎爬了出来,顺着她的手臂蜿蜒而上,最后趴在了她的肩头,那模样既诡异又有一种奇异的美感,“听说你有救了,以前那些看不起你的、躲着你的,这会儿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正琢磨着怎么回来找补呢。”
霍云霆看着那只壁虎,眼皮子跳了跳,但他没问那是啥,只是冷哼一声:“我这里不是收容所,也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
姜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话别说得太早。万一人家带着鸡汤,带着眼泪,带着‘青梅竹马’的情分来了呢?霍团长这铁石心肠,能顶得住?”
霍云霆听出了她话里的戏谑,正要反驳,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汽车引擎的声音。不同于昨晚军用吉普的轰鸣,这声音听着更轻巧,像是机关单位用的小轿车。
紧接着,院门被轻轻敲响了。
“云霆哥?我是婉儿,我听说……听说你的腿有转机了?我来看看你。”
那声音娇滴滴的,透着一股子江南水乡的柔媚,跟这粗犷的军区大院格格不入。
霍云霆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比刚才听到姜酒说要洗碗拖地时还要难看几分。
姜酒却笑了。她伸手摸了摸肩头那只五彩壁虎的小脑袋,低声说道:“你看,我就说吧,这‘消息’长了翅膀,苍蝇闻着味儿就来了。”
与此同时,大院另一头的文工团排练室里。
几个女兵正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哎,你们看见了吗?刚才林婉儿可是请了假走的,手里还提着个保温桶,那香味,隔着二里地都能闻见!”
“听说是去霍团长那儿了。这林婉儿也真是够现实的,当初霍团长刚受伤那会儿,她可是避之不及,连面都不露,生怕被赖上。这会儿听说老首长亲自去看了,还请了神医,霍团长可能要好了,她这就坐不住了?”
“那可不!霍团长要是好了,那可是咱们军区最年轻的首长预备役,前途无量啊!林婉儿那是啥人?那是把算盘珠子都拨烂了的主儿!”
“不过……听说霍团长家里那个乡下媳妇也不是省油的灯,昨儿个还在大院里发威呢。林婉儿这一去,怕是要撞枪口上吧?”
“嘿嘿,那就有好戏看了!走走走,咱们也去溜达溜达,看看这‘白月光’能不能斗得过‘乡下虎’!”
流言蜚语像长了脚一样,迅速在每一个角落蔓延。
而在霍家小院门口,林婉儿正站在那里,手里紧紧攥着保温桶的提手。她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了一件淡黄色的小碎花布拉吉,头发梳成了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显得既清纯又楚楚可怜。
她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务必要让自己看起来既关切又带着几分久别重逢的委屈。
昨天听到消息的时候,她确实是慌了。她没想到霍云霆那个废人竟然真的还有翻身的一天!当初她退避三舍,是因为不想嫁给一个残废守活寡,更不想被拖累了一辈子的前程。可如果霍云霆能站起来,那一切就不一样了!凭霍家的背景和霍云霆的能力,以后那就是飞黄腾达!
那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乡下女人,凭什么捡这个漏?
林婉儿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一个只会撒泼打滚的村妇,怎么跟她这个文工团的台柱子比?只要她稍稍用点手段,唤起霍云霆对过去的记忆,再展示一下自己的温柔体贴,那个粗鄙的村妇就只有靠边站的份儿!
想到这里,林婉儿底气更足了。她再次抬起手,轻轻叩响了门环。
“云霆哥……我知道你在里面。以前是我不好,我有苦衷的……你开开门,让我看你一眼好不好?”
这声音,百转千回,若是换个定力差点的男人,恐怕骨头都要酥了。
屋内,姜酒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把肩上的壁虎拿下来,重新放回桌上的瓦罐里,不过这次,她没盖盖子。
“霍团长,”姜酒走到床边,俯下身,在霍云霆耳边吹了口气,“你的好妹妹在外面哭丧呢,你不心疼?”
霍云霆只觉得耳朵一痒,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黑着脸,咬牙切齿地吐出一个字:“滚。”
也不知道是让姜酒滚,还是让门外那个滚。
姜酒笑得更欢了:“那可不行,人家大老远送鸡汤来,咱们得讲礼貌。我去给她开门,你呢,就负责躺着,好好享受这‘齐人之福’。”
说完,姜酒转身,脚步轻快地走向门口。
门栓被拉开的声音在安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婉儿心中一喜,刚要挤出一滴眼泪往里冲,却迎面撞上了一张明艳得让人嫉妒的脸。
姜酒倚在门框上,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只还没来得及粉墨登场的小丑。
“哟,这不是林大美女吗?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也不怕这院里的药味儿熏着你那身金贵的裙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