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启安表现得比往常更加沉默,也更加勤快。他主动承担了更多符斋的杂务,打扫、整理货架、研磨一些基础的符材,动作麻利而专注,仿佛要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这些平凡的劳作中。
落恒和落烟只当他是渐渐融入了这里的生活,更加“不见外”了,并未多想。落恒甚至私下对柳姨感慨:“安这孩子,心性沉稳,懂得感恩,是个好苗子。只可惜……”他摇摇头,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柳姨明白他的意思——只可惜身世不明,怕是有难言的苦衷,未来恐怕也难以长久留在青岚镇这样的小地方。
启安则利用一切空闲时间,小心翼翼地观察和打听。他装作不经意地向落烟问起镇子周边的地形,哪里风景好,哪里有什么传说,哪里大人不让小孩子去玩。落烟本就是活泼性子,对镇子周围了如指掌,立刻如数家珍般讲起来。
“西边是官道和老松坡,南边是河滩和农田,北边是坟山和乱葬岗(说这个的时候她还缩了缩脖子),东边嘛……”她皱了皱鼻子,“东边过了矮山,是一片乱石沟,石头缝里长些荆棘刺藤,听说早些年还有野猪窜出来祸害庄稼,现在少了,但大人们也不让去,说那里石头松动,容易摔着,蛇虫也多。”
乱石沟。启安暗暗记下这个名字。偏僻,少有人至,有天然屏障(乱石和荆棘),听起来是个理想的地点。
他需要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去那里“探索”一番。直接提出去乱石沟显然不妥,一个刚来不久、平时安静的孩子突然对那种危险地方感兴趣,太过突兀。
机会在一个午后悄然来临。
落恒绘制一批符箓时需要用到一种叫做“铁线藤”的胶液作为定形剂辅助,铺子里库存的用完了。这种藤蔓在青岚镇周边并不算罕见,但需要新鲜采集的汁液效果最好。
“烟儿,你去老松坡那边,靠近向阳的坡脚看看,我记得那里有几丛铁线藤,采些嫩枝回来,记得戴手套,那藤上有细刺。”落恒吩咐道。
“哎!”落烟答应着,就要去拿竹篮和手套。
启安忽然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落叔叔,落烟姐姐一个人去吗?老松坡那边……听说最近有生人打听事情。”
他提起这个,合情合理。落恒果然犹豫了一下。
落烟却满不在乎:“怕什么,大白天的,老松坡离镇子又不远,偶尔还有砍柴的人呢。”
启安继续道:“要不……我陪落烟姐姐一起去吧?两个人有个照应。我也可以帮忙拿东西。”
落恒看了看启安。这孩子来了一个多月,除了上次跟着去采松烟苔,几乎没怎么出过镇子,平时也安静得过分。让他出去走走,和烟儿做个伴,也好。至于安全,老松坡确实不算偏远,光天化日,两个半大孩子,应该无妨。
“也好。”落恒点点头,“安,你就陪烟儿去一趟。烟儿,照顾好安,别往太深里走,采了藤就回来。”
“知道啦!”落烟高兴地应道,有人作伴她自然更乐意。
出了镇子,走在熟悉的土路上,落烟脚步轻快,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启安跟在她身侧,目光看似平静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秋日的田野空旷,远山如黛,空气中弥漫着作物成熟和泥土的气息。
很快到了老松坡。落烟轻车熟路地找到向阳坡脚那几丛叶片呈深绿色、茎秆坚韧带着暗红纹路的铁线藤,戴上厚布手套,开始小心地挑选嫩枝采摘。
启安则站在稍高一点的位置,目光向东面望去。越过矮山的山脊,能看到一片地势更低、岩石嶙峋的谷地,那就是乱石沟。远远看去,乱石堆叠,植被稀疏,确实显得荒凉。
“安,你看什么呢?”落烟采了一把藤枝,回头见他望着东边出神,问道。
“那边就是乱石沟吗?”启安指着东面,“看起来石头好多。”
“是啊,没什么好看的,又危险。”落烟不以为意,“听说以前还有猎人在里面迷过路呢。咱们快采完回去吧,柳姨说晚上做桂花糖糕。”
启安点点头,收回目光,帮着落烟将采好的铁线藤枝整理好放进竹篮。他的心思却已经飞到了那片乱石之中。他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独自过来探查。
机会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落恒需要去镇上一家老主顾那里调试一批新到的“宁神符”阵列(将多张符箓按特定方位布置,形成小范围的效果增强),预计要小半天。落烟被柳姨叫去帮忙清洗晾晒秋季要用的厚被褥。符斋暂时又只剩下启安一人看铺。
铺子里没有客人。阳光安静地流淌。
启安几乎没有犹豫。他迅速写了一张简单的字条,压在落恒平时画符的镇纸下,上面用工整的字迹写着:“落叔叔,我出去走走,看看镇外秋景,午前回来。安。”
这很合理。一个闷在铺子里太久的孩子,想出去透透气,看看风景。青岚镇民风淳朴,白天镇外也算安全。他之前的表现一直乖巧,这次短暂外出,应该不会引起太大担忧。
他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灰褐色粗布衣裤(柳姨给他做的),将《符箓基础通解》小心地藏在床铺下的隐秘夹层里,只带了那支落恒送给他练习基本笔画的、最普通的竹杆符笔(笔毫是普通的兔毫),以及一小包用油纸包好的、自己偷偷研磨的、最基础的朱砂粉——以备万一,虽然他知道自己现在可能还用不上真正的符墨。
他没有走正门,而是从后院的小侧门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沿着背街的小巷,很快出了镇子,避开可能有人的大路,专挑田埂和小径,向着东边的矮山行去。
他的心跳得有些快,既是因为这近似“冒险”的行为,也是因为对未知探索的期待与一丝不安。秋风拂过田野,带着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热度。
穿过矮山并不困难,山势平缓,有踩出来的小路。翻过山脊,那片乱石沟便完整地呈现在眼前。
比远看更加荒凉、杂乱。巨大的灰白色岩石不知从何年月崩塌堆积在此,形成无数缝隙和孔洞。岩石间顽强地生长着带刺的灌木、枯黄的野草,以及一些攀附其上的藤蔓。空气中弥漫着石头和尘土的气息,偶尔有不知名的小虫窸窣爬过。四周异常安静,连鸟鸣声都很少,只有风吹过石隙发出的呜呜低鸣,仿佛叹息。
启安站在沟边,仔细观察了片刻。他需要找一个足够隐蔽、内部相对干燥平整、出入口不易被察觉、且不易被偶然路过的人或动物打扰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地在乱石间穿行,避开尖锐的石棱和刺人的荆棘。有些石缝太浅,有些内部潮湿渗水,有些则堆满了枯枝败叶和动物粪便。他寻找了约莫半个时辰,额头上已微微见汗。
终于,在乱石沟靠近内侧、一块倾斜的巨大岩壁下方,他发现了一道不起眼的裂缝。裂缝入口被几丛茂密的、叶子边缘带锯齿的荆棘和枯藤半掩着,仅容一人侧身挤入。他拨开荆棘(小心地没有被刺到太多),侧身挤了进去。
里面竟别有洞天。
裂缝向内延伸约两三丈后,豁然开朗,形成一个约莫寻常房间大小、形状不规则的天然石室。顶部有一道狭长的天然裂缝,透下天光,虽然不十分明亮,但足以视物。石室内地面相对平整,覆盖着干燥的沙土和少量碎石,空气流通,并无霉腐气味。最妙的是,石室深处还有一个更小的、仅能蜷身进入的凹洞,可以作为存放物品的隐蔽角落。
这里几乎完美符合他的要求。隐蔽、安静、干燥、有光线,入口天然伪装。
启安心中一阵激动。他走到石室中央,环顾四周。岩壁粗糙,在透下的天光中显出深浅不一的灰色纹理。这里,将成为他一个人的秘密领地,他探索符道、尝试引动那丝封印力量的起点。
他走到那个小凹洞旁,将带来的符笔和朱砂包小心地放进去。想了想,又退出来,在石室入口内侧,搬动了几块松动的小石头,堆成一个不起眼的、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标记,防止下次来时找不到准确入口或被他人误入。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立刻开始尝试。时间有限,他必须赶在落恒和落烟发现他不在之前回去。而且,第一次来这里,他需要更仔细地探查周围环境,确保安全。
他退出石室,仔细地将入口的荆棘和枯藤恢复原状,然后又在周围较大范围内谨慎地巡视了一圈,记下了几处明显的岩石标志和路径。确认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人或大型动物靠近后,他才沿着原路,快速而谨慎地离开了乱石沟。
回程的路上,他的心情比来时更加复杂。既有找到理想秘密基地的兴奋,也有对即将开始的、充满未知与风险的探索的紧张,更有一种仿佛背负着巨大秘密、独自前行的孤寂感。
当他悄无声息地从侧门回到符斋后院时,柳姨还在院子里晾晒被褥,落烟在帮忙,并未察觉他离开过。前铺里,落恒还没有回来。他悄悄取出镇纸下的字条,撕碎扔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午饭后,落恒回来了,一切如常。没有人问起他上午去了哪里。落烟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洗晒被褥的趣事。
启安安静地坐在他的角落,听着,偶尔应和一声。但他的心神,已经有一部分留在了东边矮山之后,那片荒凉乱石中的隐秘石隙里。
那里,将是他蜕变的茧房,也是他点燃真正符火的第一处薪柴之地。
夜晚,他再次尝试感知外界灵机,比以往更加专注。眉心封印依旧沉寂,但他似乎能感觉到,当自己的意念延伸到某个特定的、空灵的频率时,封印最表层的“外壳”,会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共鸣感”。
就像轻轻叩击一堵厚墙,听到的回声微乎其微,但你知道,墙的后面,是空的,藏着东西。
他需要找到正确叩击的“节奏”和“力度”。
而那个隐秘的石隙,将是他最好的练习场。
秋意渐浓,桂花已开始零落。符斋的日子依旧平静如水。但在这平静的水面之下,一股潜流已经开始涌动。启安知道,从他找到那个石隙开始,从他在铺子里无意中画下那一道灵痕开始,他就不再仅仅是那个被动适应、默默观察的“安”了。
他即将,以自己的方式,真正踏上这条布满荆棘与光明的符道之途。
第一步,便是再次前往那片乱石沟,在那个只属于他的寂静石室里,尝试去“叩响”那扇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