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振雄派出的调查触角,像深夜潜行的蛛丝,悄无声息地探向过往尘封的角落。然而,越是深入,那潭水似乎就越深,越浑浊。
陈姐的汇报比预想中简短,却更令人心头发沉。
“先生,当年医院产科的主要医护人员,护士长已于十年前移民海外,断了联系;主治医生三年前病逝;其他几名当班护士要么早已离职不知去向,要么对当年细节记忆模糊,统一口径都是‘一切正常’。当年的住院记录和监控……保存期限早过,没能找到。”
预料之中的阻碍。对方既然能策划掉包,自然不会留下明显把柄。
“马德昌那边呢?”周振雄问。马德昌是当年医院后勤安保的负责人,也是最有可能经手或知晓异常的人。
“马德昌五年前因肝癌去世。他生前嗜赌,经济状况一直不好,但去世前两年,突然还清了大笔债务,还在郊区给儿子买了套小房子。资金来源不明。”陈姐的声音压得更低,“我们查了他那段时间的银行流水,有几笔来自境外离岸公司的汇款,金额不小,但汇款方身份层层嵌套,最终指向模糊,线索……断了。”
用钱封口。很老套,但有效。尤其是对一个赌徒。
周振雄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敲击着。离岸公司……这意味着对手不仅狠辣,而且具备相当的国际金融操作能力,绝非普通角色。
“还有,”陈姐迟疑了一下,“我们重新梳理了林晚养父母车祸的卷宗。那个被认定为全责、后来也伤重去世的货车司机,是个跑长途的单身汉,社会关系简单。但他的账户在出事前一周,有一笔五万元的现金存入,来源不明。办案民警当年认为可能是他接的私活定金,未深入追查。这笔钱,在他死后也不了了之。”
又是钱。车祸,也是用钱买来的“意外”。
两条人命,一个孩子的悲惨童年,就用这些肮脏的钞票轻轻抹去了痕迹。
周振雄胸口涌起一股冰冷的怒意,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女儿遭受的苦难,更因为这种对他周家血脉的肆意玩弄和践踏。他周振雄纵横商海数十年,树敌无数,但这种阴损到对婴儿下手、事后又连环灭口的行径,仍然超出了他的底线。
“周晓雯的身世,查得怎么样?”
“这是目前相对清晰的线索。”陈姐语气稍振,“我们根据当年福利院接收记录和派出所的报案材料反向追踪。周晓雯当年是被遗弃在东江市老火车站附近,包裹她的襁褓是市面上常见的廉价品,但里面夹了一张字条,只写了出生日期(与夫人生产日期相差三天)和‘求好心人收养’几个字。字迹很普通,用的也是普通圆珠笔。”
“我们扩大了搜索范围,走访了当年老火车站周边的老住户和商户。有一个已经搬走多年的报亭老板回忆说,丢弃孩子那天清晨,好像看到一个穿着不合身旧西装、神色慌张的年轻男人在附近徘徊,不像本地人,但具体样貌记不清了。时间过去太久,其他线索很难挖掘。”
一个穿着不合身旧西装、神色慌张的年轻男人……这形象,与马德昌那种地头蛇,或者想象中的精明阴谋家,似乎有些出入。
“继续查那个男人的特征,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还有,查一下当年夫人生产前后,周家以及相关合作方、竞争对手那里,有没有年轻男性员工突然离职、行为异常或经济状况发生可疑变化的。”周振雄指示。掉包需要内应,也需要外部执行者。马德昌可能是内应或协调者,那个丢弃孩子的男人,可能就是直接执行者之一。
“是。”
陈姐退出书房后,周振雄独自坐在黑暗里,只有电脑屏幕幽幽的光映着他凝重如铁的面容。调查陷入了泥沼,关键节点被人为清理得干干净净。对手的反侦察能力很强,而且对周家的调查动向似乎……有所察觉?
他不得不把目光再次投向那个突然归来的风暴中心——林晚。
这个女儿,在这团迷雾中,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她是单纯的受害者、复仇者,还是……知情人,甚至参与者?她手里,究竟握着多少碎片?
他想起李维回报的谈判细节,林晚那句“属于我的东西,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拿回来”。冷静,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
她想要的,恐怕远不止星曜科技和商业利益。
周振雄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深沉的疲惫。商场上的明枪暗箭他司空见惯,但这种源自家族内部(他几乎已肯定)、牵扯血脉和命案的阴私丑恶,让他有种无处着力的窒息感。
他需要突破口。一个能撕开这厚重帷幕的突破口。
也许,他应该换一种方式,去接近这个谜一样的女儿。不是通过冷冰冰的商业谈判或暗中调查,而是……
他目光落在书桌抽屉上。里面有一个他很少打开的私人物品盒。犹豫片刻,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个老式的皮质相册。翻开,是沈明华年轻时和他的一些合影,还有……晓雯婴儿时期的几张照片。
他的手指拂过晓雯百日时那张胖嘟嘟的笑脸,眼神复杂。这个他疼了十八年的女儿,如今身世成谜,处境尴尬。而那个流落在外、历尽苦难的亲生女儿,却与他隔着一层冰冷而坚硬的壳。
血脉与情感,真相与利益,过去与未来……所有的一切都纠缠在一起,打成死结。
他合上相册,放回抽屉。
无论如何,他必须找出当年的真相。为了林晚,为了晓雯,也为了周家。
而就在周振雄于书房中与黑暗过往对峙时,城市的另一端,林晚的公寓里,却迎来了另一位不速之客。
门铃响起时,林晚刚结束与海外投资人的视频会议。她走到门后,透过猫眼看去,微微挑了下眉。
门外站着的,是眼眶红肿、神色憔悴,却强撑着某种高傲姿态的沈明华。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看起来十分昂贵的手提包,指节泛白,身后没有跟着司机或保镖,独自一人。
林晚沉默了两秒,打开了门。
“晚……林小姐。”沈明华看到门后的林晚,嘴唇哆嗦了一下,差点脱口而出的称呼在对方平静无波的注视下硬生生改口,“我……我能进来吗?就一会儿。”她的声音带着卑微的恳求,与这身奢华的装扮和周太太的身份格格不入。
林晚侧身让开:“请进。”
沈明华走进这间与她想象中截然不同、简洁到近乎空旷的公寓,目光迅速扫过,看到书架上密密麻麻的书籍和桌上并排的多显示器,眼底掠过更深的痛楚和……一丝茫然。她的女儿,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靠着自己的努力,走到了今天。
“坐。”林晚给她倒了杯水,放在茶几上,自己则在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姿态依旧是那种带着距离感的端正。
沈明华没有坐,她站在客厅中央,像个犯错的孩子,双手紧紧抓着手提包。“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上来,“我就是想来看看你……看看你住的地方……你过得好不好……”
“我很好。”林晚的回答简短,没有任何情绪波澜。
“不好!你怎么会好!”沈明华忽然激动起来,泪水涟涟,“你吃了那么多苦……都是我不好,是妈妈没有保护好你……”她上前一步,想要抓住林晚的手,却在林晚平静的注视下,手僵在半空,无力地垂下。
“周太太,”林晚的称呼依旧客气而疏远,“过去的事情,无法改变。您不必过于自责。”
“你怎么能这么冷静?”沈明华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心痛如绞,“我是你妈妈啊!我们找了你好久,我以为你……我以为你早就……”她泣不成声。
林晚静静地看着她崩溃,没有安慰,也没有靠近。等到沈明华的哭声稍微平息,她才再次开口,语气依然平静:“周太太,您今天来,还有其他事吗?”
沈明华抬起泪眼,看着女儿冷漠的脸,心如刀割。她颤抖着手,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茶几上。“这里……是一些钱,还有几张卡……密码是你的生日……不,是……”她慌乱地改口,却又不知道林晚真正的生日是否就是她所知道的,“你先拿着用,买些衣服,换个好点的地方住……算妈妈求你……”
林晚的目光落在那信封上,没有动。“我不需要。”
“你需要!”沈明华几乎是喊出来的,“你看看你穿的,住的!你是周家的女儿!你不该过这样的日子!”
“周家的女儿?”林晚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没有温度的自嘲,“在DNA报告出来之前,我只是林晚。”
她抬起眼,看向沈明华:“周太太,谢谢您的好意。但我自己的生活和事业,我可以负责。如果没什么别的事……”
这是送客的意思了。
沈明华脸色惨白,踉跄了一下。她看着女儿决绝的神情,知道再多说也无益,只会让彼此更难堪。巨大的失落和悲伤几乎将她淹没。
“……好,好……我走……”她失魂落魄地转身,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泪眼婆娑,“晚晚……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妈妈?就一声……”
林晚站在光影交界处,面容平静,没有说话。
沈明华最后一丝期望也熄灭了,她猛地拉开门,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了出去,压抑的哭声在空旷的楼道里隐约回响。
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林晚站在原地,目光落在茶几上那个厚厚的信封上,久久未动。窗外,暮色四合,城市的灯光渐次亮起,映在她漆黑的眸子里,一片沉寂的星海。
旧影浮现,却照不亮前路。温情脉脉的面纱下,是冰冷的现实和更深的迷局。
沈明华的眼泪是真的,痛苦也是真的。
但林晚知道,有些鸿沟,不是眼泪和金钱能够填平的。尤其是当那鸿沟之下,还埋藏着未熄的余烬和未干的血迹。
她转身,走向书桌,重新投入那片由数据和逻辑构成的、相对清晰和可控的世界。
有些路,注定只能一个人走。而她要走的,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艰难和危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