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谷雨,洛阳邙山。
夜雨鞭子般抽打着古墓群裸露的封土堆,土腥气混合着某种更深的、从地底渗出的腐朽味道,在雨中弥漫成一片潮湿的雾障。张恩泽站在一处唐代贵族墓的盗洞口,手中的寻龙尺金针疯狂旋转,最终“啪”一声断成两截。
金针落地,溅起泥水。
“第七根了。”欧阳文英蹲下身,捡起断针。雨珠顺着她额前湿透的发梢滴落,在她颧骨上划过一道水痕。两年过去,她眉宇间的锐气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取代——那是见过太多死亡后的疲惫,以及疲惫之下不肯熄灭的执拗。“从北平到洛阳,每靠近一处龙脉节点,寻龙尺就毁一根。鸠山在龙脉上钉的‘钉子’,已经深到连天师府的法器都承受不住。”
张恩泽没有接话。他闭着眼,雨水顺着他瘦削的下颌线淌进衣领。从镜界崩塌那夜算起,已经过去三个月。三个月里,他们追踪着九菊一派北上的踪迹,从北平到保定,从保定到邯郸,最终来到这洛阳邙山。
中原龙脉的“龙腰”所在。
也是千年来无数帝王将相的埋骨之地。
此刻他耳中充盈的并非雨声,而是另一种声音——无数细碎的、重叠的、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哀嚎。那是千百年来葬在此处的亡魂,被某种力量强行唤醒后的恸哭。声音太密太杂,几乎要撕裂他的识海。
“你听见了?”欧阳文英问。她注意到张恩泽太阳穴处凸起的青筋。
“从三天前开始。”张恩泽睁开眼,瞳孔深处有血丝蔓延,“越靠近邙山腹地,声音越清楚。不是一两个,是成千上万……鸠山把整片古墓群都变成了‘养尸地’。”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不是寻龙尺,而是出马仙的信物,胡三太奶给的那枚。铜钱边缘已被磨得锋利如刃,在他指尖渗出细小的血珠。血液顺着钱纹流淌,在“开元通宝”四字上晕开诡异的暗红色。
“以血为引,以魂为耳。”他低声念咒,将铜钱按在左侧太阳穴上。
瞬间,那些哀嚎声清晰了十倍。
他“听”见刀剑劈砍骨头的脆响,听见战马嘶鸣,听见铠甲摩擦,听见垂死的喘息和胜利者的狂笑——是战场的声音。不止一个战场,是千百年来在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所有战争的声音,被地脉煞气记录、储存,此刻被一股外力强行翻搅出来,混合、发酵,酿成一坛怨毒的苦酒。
而这些声音的汇聚点,就在邙山最高处——那座北魏宣武帝的景陵。
“去景陵。”张恩泽取下铜钱,掌心被钱缘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但他浑然不觉,“鸠山在那里。他在用古战场的煞气喂养什么东西。”
—
子时,景陵神道。
石像生在暴雨中沉默矗立。文官拱手,武将按剑,石兽昂首,千百年来它们守护着这条通往陵寝的甬道,此刻却在闪电映照下显出一种诡异的生动——文官的眼角在渗血泪,武将的剑刃在反光,石兽的獠牙上挂着粘稠的黑色液体。
张恩泽和欧阳文英踏着积水前行。每走一步,脚下就传来空洞的回响,仿佛踩在某种巨大生物的空腔上。寻龙尺已毁,张恩泽只能凭对地气的直觉感知方向。而他的直觉在尖叫:危险,极度的危险,不止来自前方,更来自脚下,来自这整片山体。
就在他们即将踏上陵前祭坛时,神道两侧的柏树林里,突然亮起几十点绿莹莹的光。
是眼睛。
接着,人影从树林中走出。不,不是走,是蠕动。他们的动作僵硬扭曲,关节反转,像提线木偶被笨拙地操纵。衣服是各个朝代的样式——有汉代的曲裾深衣,有唐代的圆领袍,有宋代的褙子,甚至还有蒙元的质孙服。所有人的脸都是青白色的,眼睛全黑,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染血的牙齿。
尸傀。而且是不同时代的尸傀。
“他唤醒了整座山的古尸。”欧阳文英拔出短剑——剑身已重新炼制,掺入了她在北平黑市淘到的陨铁,刃口在雨夜中泛着幽幽的青光。
张恩泽按住了她的手。
“不对。”他盯着那些尸傀的动作,“你看他们的步伐。”
欧阳文英凝神细看。几十具尸傀看似杂乱,实则踏着某种规律的步点。每一步落下,地面就传来轻微的震动,震动以某种频率叠加,渐渐与雨声、雷声、甚至他们自己的心跳声形成共振。
“这是……军阵?”她猛然醒悟。
“战魂尸阵。”张恩泽从怀中取出最后三张黄符——天师府的“五雷镇煞符”,是他离开龙虎山前,师兄张恩薄强撑着伤体为他画的。“鸠山把不同时代的战死之魂塞进这些古尸里,让他们按照生前的战阵排列。这不止是尸傀,是一支由千年战魂组成的军队。”
话音未落,尸傀阵动了。
没有嘶吼,没有咆哮,只有整齐划一的踏步声。数十具古尸如一支真正的军队般推进,长戈、环首刀、陌刀、马槊——各个时代的兵器在雨中举起,刃口全都对准了他们。
张恩泽将三张雷符掷向空中,双手结印:“五雷猛将,火车将军,腾天倒地,驱雷奔云——阵起!”
符纸在空中燃烧,化作三道紫色雷光劈下。雷光落地的瞬间炸开,化作无数细小的电蛇在地面游走,结成一道三丈方圆的雷电网。冲在最前的几具尸傀撞上电网,瞬间被电成焦炭,碎成满地黑灰。
但后面的尸傀毫不犹豫地踏着同伴的残骸继续推进。雷电网在雨水中迅速衰减,电光越来越暗。
“撑不了多久!”欧阳文英将短剑插在地上,双手从腰间皮囊中抓出七面令旗——青城派的“七曜锁灵旗”。她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旗面上,令旗无风自动,悬浮在她周身,结成北斗七星的阵型。
“东方青木,镇!”她挥动第一面青色令旗。旗面展开,化作一道青色光幕挡在尸傀阵前。最前排的尸傀撞上光幕,动作骤然迟缓,仿佛陷入泥沼。
但就在这时,尸傀阵后方,传来一声低沉的号角。
不是现代的军号,而是用牛角或兽骨制成的古老号角,声音苍凉浑厚,穿透雨幕。号角声中,尸傀阵突然变阵——前排持盾(虽然很多只是腐朽的木盾残片),后排举矛,两侧翼展开包抄。完全是古代军队的围剿战术。
而更可怕的是,随着阵型变化,这些尸傀身上开始浮现出淡淡的虚影——穿着铠甲的士兵虚影,与古尸的肉身重叠。虚影手中持有的,是完整的、光灿灿的兵器,与古尸手中那些锈蚀的残器形成诡异对比。
“战魂显形了。”张恩泽脸色凝重,“鸠山不止控制了尸体,还让战魂暂时恢复了生前的战斗本能。这样下去,我们会被耗死在这里。”
他看向祭坛后方那座巨大的封土堆——景陵的地宫入口。那里,一股浓烈到几乎实质化的煞气正从地缝中渗出,在雨中凝成黑色的雾柱,直冲夜空。
煞气柱顶端,隐约可见一个人影盘坐。
鸠山四郎。
距离太远,看不清细节,但张恩泽能感觉到——那道身影散发出的气息,比三个月前在镜界中更强、更邪。仿佛这三个月里,他吞食了什么东西,完成了某种蜕变。
必须尽快突破尸傀阵,阻止他完成最后的仪式。
张恩泽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他将三五斩邪剑插在身前,双手解开道袍的衣襟。雨水打在他裸露的胸膛上,皮肤表面,七颗暗红色的痣点正隐隐发光——那是北斗七星的排列,是他出生时就有的胎记,也是师父说他“命犯杀破狼,一生血光不断”的根源。
这些年,他一直在用天师府的清心咒压制这七颗煞星痣。但现在……
他咬破右手食指,以血为墨,在胸膛上画符。
不是道家的符,而是一种更古老、更狂野的纹路——像甲骨文,像青铜铭文,又像某种原始部落的图腾。每一笔落下,就有一颗煞星痣剧烈跳动,发出灼热的高温,烫得他皮肤滋滋作响。
“你在干什么?!”欧阳文英惊呼。她认得那种纹路——青城派藏经阁的禁书区里,有一卷《上古巫祝残篇》,上面记载过类似的图腾。那是殷商时期祭祀战争之神时,大巫在身上刻画的“兵主纹”,一旦完成,可借来战场杀伐之气,但代价是施术者会被杀意侵蚀,轻则神智错乱,重则化身只知杀戮的怪物。
张恩泽没有回答。他画完最后一笔,七颗煞星痣同时爆发出刺目的血光。光芒穿透雨幕,将他整个人映照得如同从血池中爬出的修罗。
他睁开眼。
瞳孔变成了暗红色,眼白布满血丝。但他的眼神异常清醒——那不是被杀戮控制的疯狂,而是一种冰冷的、将自身也作为武器的决绝。
“帮我守住一炷香。”他的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一炷香后,如果我还没回来……杀了我。”
说完,他拔起三五斩邪剑,一步踏出雷电网。
尸傀阵瞬间沸腾。
所有战魂虚影同时转头,空洞的眼眶“盯”向张恩泽。下一刻,数十具古尸如潮水般涌来,锈蚀的兵刃划破雨幕,带着积攒千年的怨毒斩下。
张恩泽没有躲。
他挥剑。
不是天师府精妙的剑诀,也不是什么高深的道法,就是最简单、最直接的劈砍。但剑身上缠绕的不再是紫色雷光,而是一种粘稠的、暗红色的气焰——那是战场上被杀意浸透的煞气,被他以兵主纹强行引动、驾驭。
剑刃过处,尸傀如麦秆般倒下。不是被斩断,而是被煞气侵蚀,瞬间腐朽成灰。战魂虚影发出无声的尖啸,试图扑向张恩泽,却被剑上的煞气反卷、吞噬。
他一步步向前。
每一步,都有尸傀倒下。每一步,他眼中的血色就更深一分。胸膛上的兵主纹在贪婪地吸收着战场煞气,纹路越来越亮,几乎要灼穿他的皮肤。他能感觉到,某种狂暴的东西正在他体内苏醒——那是千百年来死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战士的杀意,是战争的本质,是最原始、最野蛮的毁灭冲动。
但他咬紧牙关,死死守着灵台最后一点清明。
师父说过,修道之人最怕的不是外魔,是心魔。而杀意,是最烈的心魔。
他不能沦陷。至少现在还不能。
十步,二十步,三十步……
尸傀阵被他硬生生撕开一条通道。当他踏上祭坛最后一阶时,身后已是一条由黑色灰烬铺成的路。数十具古尸,连同其中的战魂,全数湮灭。
但他也到了极限。
兵主纹开始反噬。纹路像活物般蠕动,试图钻进他的血肉深处。剧痛从胸膛蔓延到四肢百骸,每一寸骨头都在哀鸣。他单膝跪地,以剑撑身,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出血沫。
祭坛中央,鸠山四郎缓缓睁开了眼睛。
三个月不见,他的模样已大变。皮肤呈现一种病态的银白色,皮下有细密的、镜面般的鳞片在蠕动。眼眶深陷,眼珠完全变成了纯粹的黑色,但黑得发亮,像两枚抛光的黑曜石。最诡异的是他的额头——那里裂开了一道竖缝,缝中不是眼睛,而是一面微缩的镜子,镜子里倒映着整座邙山的景象,包括此刻跪在祭坛下的张恩泽。
“张道长。”鸠山开口,声音不再是人类的嗓音,而是无数声音的叠加——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汉语有日语,甚至还有更古老的语言,“你身上的味道……很有趣。是战场煞气,但又不止。还有龙虎山的清正,青城派的灵动,以及……某种我从未尝过的、更苦涩的东西。”
他站起身。身高超过八尺,背后七条镜片触手舒展开来,每一条都有三丈长,触手末端的铜镜映照着不同的景象:洛阳城、龙门石窟、白马寺、还有更远处黄河的奔流。
“是‘不甘’。”鸠山一步步走下祭坛,镜面鳞片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你不甘道法在枪炮面前的无力,不甘师门长辈一个个倒下,不甘这山河破碎而自己只能斩些妖魔鬼怪……这些不甘在你心里发酵,变成了最上等的养料。比那些战魂更美味。”
他停在张恩泽面前三尺处,俯视着这个浑身浴血的道士:“加入我吧。我能给你力量——真正的力量,不止斩妖除魔,更能改天换地。你看……”
他抬起右手,掌心向上。掌心裂开,露出一面水银镜。镜中景象变化:先是南京中山陵,然后是北平紫禁城,接着是广州镇海楼,最后是所有景象重叠,三条龙脉的虚影在镜中交汇、扭曲、重组,形成一条全新的、怪异的龙形——龙头是菊花,龙身由镜片构成,龙爪如武士刀。
“这才是未来的中国。”鸠山的声音充满狂热,“旧的龙脉已死,新的‘镜龙’当立。它将臣服于大日本帝国,成为东亚共荣的基石。而你,张恩泽,你可以成为新龙的首任‘护法’,地位远超现在的天师府……”
张恩泽抬起头,暗红色的瞳孔盯着鸠山。
然后他笑了。
嘴角咧开,露出染血的牙齿,笑容狰狞如恶鬼。
“你说得对,”他嘶哑地说,“我确实不甘。不甘师父重伤昏迷,不甘同道一个个惨死,不甘你们这些杂碎在我的国土上肆意妄为……”
他拄着剑,一点点站起来。兵主纹在他胸口剧烈跳动,每一次跳动都泵出更多的煞气,将他的皮肤撑出一道道龟裂的血痕。但他站直了,脊梁挺得像一杆枪。
“但我更不甘的是——”他握紧剑柄,剑身上的暗红色煞气骤然沸腾,化作冲天烈焰,“让你这种货色,死得太轻松。”
一剑斩出。
没有章法,没有技巧,就是纯粹的、暴烈的、倾尽所有的一斩。剑刃撕裂空气,带起的不是风声,而是千万亡魂的咆哮。煞气凝成实质的血色月牙,斩向鸠山的头颅。
鸠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背后七条触手同时扬起,七面铜镜对准了那道血色月牙。镜面亮起,射出七道银白色的光束。光束在空中交织,结成一张光网,迎向月牙。
血光与银光碰撞。
没有巨响,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玻璃被硬生生碾碎的尖啸。碰撞点爆开刺目的强光,照亮了整个祭坛,也照亮了祭坛后方地宫入口处,那块已经碎裂一半的墓碑。
碑上刻着北魏宣武帝的年号,以及一句谶言:
“邙山夜雨时,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强光持续了三息。
三息后,光芒消散。
张恩泽倒飞出去,重重摔在祭坛边缘,胸口兵主纹黯淡下去,皮肤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鲜血从每一道裂痕中渗出。三五斩邪剑脱手飞出,插在十步外的泥地里,剑身上的煞气已完全熄灭。
鸠山站在原地,但背后的七条触手断了两条,断口处不是血肉,而是流淌的水银。他额头的镜面裂开一道缝,有粘稠的黑色液体从缝中渗出。
“很好。”他抹去额头的黑液,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怒意,“既然你选择死——”
话没说完,他猛然转头。
祭坛下方,欧阳文英不知何时已穿过尸傀阵的残骸,站在了地宫入口前。她手中握着的不是短剑,而是一面青铜罗盘——罗盘有内外三层,分别刻着天干地支、二十八宿、以及六十四卦,中央的天池里不是磁针,而是一团旋转的星云状气旋。
青城派镇派之宝,“周天星斗盘”。
“你以为我在看戏?”欧阳文英抬起头,雨水打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青城派最擅长的,从来不是正面厮杀。”
她将罗盘按在地宫入口的墓碑上,咬破舌尖,精血喷在罗盘表面。
“以血为引,以星为锚,周天星斗——锁!”
罗盘骤然爆发出刺目的星光。不是一道,而是三百六十五道,对应周天星斗之数。星光如锁链般射向地宫深处,将那股正在喷涌的煞气强行捆缚、拖拽、拉回地底。
与此同时,整座邙山地脉开始震动。
不是地震,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在苏醒、在愤怒、在反击。那是中原龙脉被长久亵渎后的反击,是千百年帝王气运积累的余威,是这片土地本身的生命力。
鸠山脸色大变:“你疯了?!强行激发龙脉反噬,整座山都会崩塌!”
“那就一起埋在这里。”欧阳文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反正你们九菊一派,不就是要斩断龙脉么?我帮你一把,连根炸了,看你们还怎么斩。”
她说话时,嘴角不断溢出鲜血。强行催动周天星斗盘,她的经脉已受损严重。但她双手死死按着罗盘,指尖因用力而发白,指甲全部翻裂。
地宫的震动越来越剧烈。封土堆开始塌陷,墓碑碎裂,露出下方黑黢黢的墓道入口。入口深处,传来某种巨大的、沉重的、仿佛巨龙翻身般的轰鸣。
鸠山死死盯着欧阳文英,又看了一眼倒在祭坛边的张恩泽。他额头的镜面疯狂闪烁,镜中的景象快速切换——洛阳城、北平、南京、东京……最终定格在东京皇宫的菊花纹章上。
“来日方长。”他冷冷吐出四个字,背后剩余的五条触手猛地插入地面。触手末端的铜镜同时炸裂,爆发出刺目的银光。银光吞没了他的身影,待光芒散去,原地只剩下一滩水银状的液体,缓缓渗入泥土。
他逃了。
几乎在鸠山消失的同时,地宫入口轰然塌陷。巨大的石块滚落,将墓道彻底封死。但那股被激发的龙脉反噬并未停止,整座景陵的封土堆都在开裂,一道道深不见底的裂缝如蛛网般蔓延。
欧阳文英松开罗盘,踉跄着跑向张恩泽。
她扶起他时,他已是半昏迷状态,胸膛的兵主纹还在微微跳动,但颜色已从暗红转为黑紫——煞气入心脉了。
“撑住。”她撕下衣袖,用力按住他胸口最深的几道裂痕,“我带你下山。”
张恩泽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剑……”
欧阳文英回头,看向那柄插在泥地里的三五斩邪剑。剑身暗淡无光,剑刃上甚至出现了细小的缺口——那是与镜触手硬碰硬留下的伤。
传承千年的法剑,第一次受损。
她咬了咬牙,冲过去拔起剑,又冲回来架起张恩泽,踉跄着往山下跑。
身后,景陵彻底崩塌。封土堆陷落成一个巨大的深坑,坑中涌出的不是水,而是粘稠的、黑色的煞气,混着千百年来积存的尸水,在雨水中汇成一条污浊的溪流,蜿蜒下山。
整座邙山的古墓群都在哀鸣。
—
黎明时分,雨停了。
欧阳文英架着张恩泽逃到山脚的伊水河边。她自己也到了极限,肩上的旧伤崩裂,鲜血浸透了半边衣襟。她将张恩泽放在一块相对干燥的河滩上,撕下最后一点干净的衣料,蘸着河水给他清洗伤口。
河水冰冷刺骨。
张恩泽在剧痛中醒来。他睁开眼,看见的是泛着鱼肚白的天空,以及欧阳文英苍白的脸。她低头处理伤口时,睫毛在晨光中投下细密的阴影,嘴角紧抿,下颌线绷得像刀锋。
“你……没事吧?”他嘶哑地问。
“死不了。”欧阳文英头也不抬,“但你如果再乱用那种禁术,下次就真救不回来了。兵主纹是殷商大巫用来献祭给战争之神的,你一个道士也敢用?”
张恩泽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咳出一口黑血。
欧阳文英动作一顿,手指轻轻拂过他胸口那些开始结痂的裂痕。兵主纹的痕迹还在,但已不再发光,变成了一滩暗紫色的、丑陋的疤痕,像被烙铁烫过。
“会留疤。”她低声说。
“无所谓。”张恩泽闭上眼睛,“比起这个……鸠山跑了。他还会回来。”
“我知道。”欧阳文英处理完最后一道伤口,疲惫地坐在他身边,“但他也付出了代价。地宫的煞气被龙脉反噬搅乱,他至少三个月内无法再用邙山做文章。我们还有时间。”
“时间……”张恩泽喃喃重复,“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他想起在镜界里看到的景象——鸠山面前那面水银镜中,三条龙脉被扭曲重组的画面。那不止是幻象,那是九菊一派真正的目标:彻底篡改中国的国运图腾。
而他们现在做的,只是疲于奔命地修补一个个漏点。北平、洛阳,下一个是哪里?南京?广州?还是……
“我们需要帮手。”欧阳文英突然说,“真正的帮手,不是一个两个道观寺庙,而是整个玄门的联合。九菊一派是一个系统,有组织、有计划、有资源。我们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永远慢他们一步。”
张恩泽沉默。
他知道她说得对。但这谈何容易?佛道之争自古有之,各门各派门户之见极深,更别说还有那些散落民间的法脉——出马仙、傩戏、赶尸、送煞……这些势力盘根错节,有些甚至互相敌视。要把他们联合起来,比登天还难。
就在这时,河面上飘来一样东西。
是一盏纸灯。白纸糊成,画着简单的莲花纹,灯芯已经熄灭,随着河水缓缓旋转,搁浅在河滩上。
欧阳文英走过去捡起灯。翻过来,灯底用朱砂写了一行小字:
“三日后,午时,白马寺后山塔林。故人相候,共商‘护陵’之事。”
没有落款。
但张恩泽看到那笔迹的瞬间,瞳孔骤缩。
那是金陵居士的字。
他果然还活着——三个月前镜界崩塌时,金陵居士正在东方图书馆附近策应,之后便失去音讯,张恩泽一度以为他遭了不测。
“他怎么会来洛阳?”欧阳文英皱眉。
“不止他。”张恩泽看向纸灯飘来的方向——那是伊水上游,龙门石窟的方向,“你看灯纸的质地,是洛阳本地产的‘洛阳笺’。金陵居士人在南京,却用洛阳的纸灯传信,说明他在洛阳有接应的人。而且……”
他顿了顿:“‘护陵’……护的是哪座陵?”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想到那个名字——
中山陵。
国父孙中山的陵寝,民国国运的象征,也是三条龙脉气运的交汇点。
如果九菊一派的最终目标是那里……
张恩泽挣扎着坐起身。胸口疤痕传来撕裂般的痛,但他强忍着:“我们必须去。”
“你这样子怎么去?”欧阳文英按住他。
“爬也得爬去。”张恩泽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很凉,但握得极紧,“金陵居士冒险传信,说明事态已经危急到一定程度。而且……”
他望向东方,那里,晨光正刺破云层。
“我有种感觉,这次会面,可能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