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萨尔教我骑马的方式很特别。
他先让我站在马旁,轻声对马说话,用掌心感受马的呼吸和温度。
“它叫白云,五岁,是草原上最温顺的母马。”哈萨尔抚摸着马颈,“你得先认识它,它才会信任你。”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白云用温热的鼻子蹭了蹭我的掌心,大眼睛里映着蓝天。
“它喜欢你。”哈萨尔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
他扶我上马,动作稳而有力。白云果然温顺,在我身下轻轻踏步,适应着我的重量。
“放松,让身体随着马的节奏摆动。”哈萨尔牵着缰绳,慢慢引导白云在营地周围走动,“想象你和马是一体的。”
起初我全身僵硬,生怕从马背上摔下来。但渐渐地,在哈萨尔沉稳的指引和白云温和的步态中,我找到了节奏。
“很好!”哈萨尔松开缰绳,翻身上了自己的马——一匹健硕的黑色骏马,“现在,我们小跑一段。”
他轻夹马腹,黑马便小跑起来。白云自然而然地跟上,我抓紧鞍环,感受着迎面而来的风和马蹄踏地的震动。
一开始有些颠簸,但很快我就掌握了平衡。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草原在视野中起伏,远处有牧民放羊,羊群像散落的白珍珠。
“感觉怎么样?”哈萨尔与我并辔而行。
“自由。”我脱口而出。
是的,自由。这是我三年来第一次感到如此纯粹的自由。没有需要回复的工作消息,没有需要维护的人际关系,没有韩珅和苏雅柔之间的拉扯与纠结。只有我,马,草原,和眼前这个才认识不到一天的蒙古青年。
哈萨尔的眼睛亮起来:“草原会给你自由,只要你愿意接受它。”
我们骑了一个上午,中午在一条结了薄冰的小溪边休息。哈萨尔从马鞍袋里取出干粮——风干牛肉、奶豆腐和馍。
“尝尝我们的食物。”他递给我一块奶豆腐。
我咬了一口,浓郁酸甜的奶味在口中化开,意外地好吃。
“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冬天来草原?”哈萨尔问,眼睛望着远方,“很少有汉人姑娘这个时候来。”
我沉默了一会儿,将我和韩珅的事简单说了。说到机票被退时,声音还是忍不住哽咽。
哈萨尔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评价。直到我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在我们草原,雄鹰不会因为担心雏鸟受伤,就折断它的翅膀不让它飞。”
我怔住了。
“你的男人,”他斟酌着用词,“他以为在保护你,其实是在限制你。”
“也许他只是更关心另一个人。”我苦笑。
哈萨尔摇头:“真正的关心,是相信对方足够强大,能飞过任何风暴。而不是把她关在笼子里,说外面太危险。”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休息好了吗?下午教你射箭。”
射箭场在营地另一侧,几个草靶立在寒风中。哈萨尔递给我一把传统的蒙古弓,比我想象中重得多。
“蒙古人从小学习骑马射箭。”他站到我身后,指导我握弓的姿势,“这不是为了战争,而是为了生存,为了与天地自然对话。”
他的手臂环过我,调整我的姿势。这个距离本该让我感到不安,但他的气息干净如草原的风,没有任何暧昧或侵略性。
“拉开弓时,不要只用臂力,要用背。”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想象你的力量从脚底升起,经过腰背,传递到手臂。”
我用力拉开弓弦,手臂颤抖。
“呼吸。”他说,“吸气时蓄力,呼气时放箭。”
箭离弦而出,软绵绵地落在靶前几米处。
哈萨尔笑了:“第一次能拉开就不错了。再来。”
一次又一次。我的手臂酸痛,手指被弓弦勒出红痕,但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好。第三十七箭,终于擦着靶边飞过。
“中了!”我欢呼起来,转头看哈萨尔。
他正看着我,眼神里有赞赏,还有某种更深的东西。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给睫毛镀上一层金边。
“你有韧性,汉人姑娘。”他说。
“我叫江星瑶。”我这才意识到,我还没告诉他我的名字。
“江星瑶。”他用蒙语发音念我的名字,音节变得柔软绵长,“星瑶,星星的瑶。好名字。”
下午在持续的练习中过去。当夕阳西下,将草原染成橘红色时,我已经能勉强将箭射到靶上。
“进步很快。”哈萨尔收起弓箭,“现在,兑现我的承诺,带你去高处看草原。”
我们骑马来到上午他指的那座山。其实不算高,但在平坦的草原上,已是绝佳的观景处。
登上山顶时,落日正沉入地平线。整个草原被笼罩在金色的余晖中,蒙古包像散落的蘑菇,河流如银带蜿蜒,远处的羊群正在归圈,牧民的歌声随风飘来。
美得令人窒息。
“每次心情不好,我就来这里。”哈萨尔坐在一块岩石上,“看着这么辽阔的天地,就会觉得自己的烦恼很小很小。”
我在他身边坐下。寒风凛冽,但奇异地不觉得冷。
“谢谢你,哈萨尔。”我轻声说,“谢谢你今天教我的一切。”
“明天还可以学更多。”他看着远方,“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愿意。”我说得太快,以至于有些不好意思。
哈萨尔笑了,没有戳破我的尴尬。
夜幕降临,星星一颗颗浮现。草原的夜晚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星空却热闹得像是庆典。
“看,北斗七星。”哈萨尔指给我看,“我们蒙古人叫它‘七老翁’,是智慧和长寿的象征。”
“真美。”我喃喃道。
“还有更美的。”他看了看天色,“今晚可能有流星雨。”
“真的?”
“牧区的老人看云和风就能知道。”他神秘地说,“等等看。”
我们躺在岩石上,仰望着星空。哈萨尔用蒙语低声哼唱着歌谣,旋律悠扬苍凉。
“这是什么歌?”我问。
“古老的牧歌,关于远行的雄鹰和等待的姑娘。”他翻译了几句歌词:
“雄鹰飞过九重山啊,姑娘在草原望眼欲穿。
风带来了他的消息啊,雨打湿了她的衣衫。
总有一天他会回来啊,带着远方的故事和风霜。
姑娘会在篝火旁等待啊,用一生的时光。”
“最后呢?雄鹰回来了吗?”
哈萨尔沉默了一会儿:“歌里没唱。也许回来了,也许没有。草原上的故事,结局往往由听歌的人自己想象。”
我忽然想起韩珅。此刻他在哪里?在三亚的海边陪着苏雅柔吗?他会不会也偶尔想起我,想起我们失约的蒙古之旅?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我知道是他。但我不想看,不想让现实打破此刻的宁静。
“你有心事。”哈萨尔说,这次是肯定句。
“我在想一个人。”
“那个让你伤心的男人?”
“嗯。”
“那你现在还想他吗?”
这个问题让我愣住了。想吗?当然想。三年的感情不是一朝一夕能抹去的。但那种想念里,掺杂了太多委屈、愤怒和失望。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说,“我只知道,在他身边,我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哈萨尔侧过身,在星光下看着我:“在草原上,我们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真正的模样。只是有时候,生活的风沙会把那个模样掩盖起来。你需要一阵大风,吹走表面的沙尘。”
“你是我的那阵风吗?”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太暧昧,太直白。
但哈萨尔没有回避,他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我可以是,如果你愿意。”
就在这时,第一颗流星划过天际。
银白色的光痕撕裂夜幕,短暂而绚烂。
“流星!”我坐起身。
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成群的流星开始坠落,像是天空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告别仪式。
“许愿。”哈萨尔说,“在流星消失前许愿,就会实现。”
我闭上眼睛,却不知道许什么愿。愿韩珅回心转意?愿苏雅柔消失?愿我从未遇见他们?
不,这些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我想要自由,想要找回自己,想要不再为别人的选择而痛苦。
我睁开眼睛,发现哈萨尔在看我。星光下,他的眼睛深邃如夜空,里面映着流星和我的倒影。
“许了什么愿?”他问。
“说出来就不灵了。”
“那让我猜猜。”他靠近了些,“你许愿要勇敢。”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还要自由。”他又靠近了些。
我们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交织成白雾。
“还要……”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不再孤单。”
最后一颗巨大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光尾划过天际,照亮了他的脸。在那瞬间的光芒中,我看见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渴望。
然后他吻了我。
这个吻来得突然却不突兀,带着草原的野性和星光的温柔。他的唇有些凉,但气息炙热。我本能地想推开,但手搭在他胸膛上时,却变成了抓紧。
三年了,和韩珅的亲吻总是温和的,克制的,带着都市人特有的距离感。但哈萨尔的吻不同,它直接、热烈,像是要把我整个人吸进他的世界里。
我沉沦了。
在流星雨下的草原上,在寒风呼啸的山顶,在一个认识不到两天的陌生人怀里,我放弃了所有抵抗。
我们翻滚在枯草上,他的手臂护着我的头,羊皮坎肩的毛搔着我的脸颊。天空是我们的屋顶,草原是我们的床褥,流星是我们的见证。
当一切平息,我们并肩躺在星空下,喘息化成白雾升腾。羞耻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我拉起散开的衣襟。
“对不起。”哈萨尔先开口,声音沙哑,“我不该……”
“不。”我打断他,“是我愿意的。”
他转头看我,眼神复杂:“因为那个男人伤了你的心?”
“因为这一刻我只想为自己活。”我坐起身,看着远处营地的点点灯火,“哈萨尔,谢谢你让我记起,我还可以有欲望,还可以冲动,还可以不顾后果。”
他也坐起来,从背后抱住我。他的怀抱宽阔温暖,挡住了所有寒风。
“明天你就要走了。”他说,声音里有我不愿深究的失落。
“嗯。”
“还会回来吗?”
我沉默。回北京后,有工作要处理,有公寓要整理,有和韩珅的关系要了断……回来?听起来像个遥不可及的梦。
“不知道。”我最终说。
哈萨尔的手臂收紧了些:“如果你回来,我会在这里等你。”
“为什么?”我转头看他,“我们才认识两天。”
“草原上的人相信直觉。”他的额头抵着我的,“我的直觉告诉我,你是被风吹到我身边的种子,应该在这里扎根生长。”
我的心因这句话而疼痛。多美的承诺,多虚幻的承诺。
“给我你的联系方式。”他说,“至少让我知道你平安回到了你的世界。”
我们交换了手机号码和微信。他的微信头像是他骑在马上的背影,背景是秋天的金色草原。
下山时,他骑马在前引路,我跟在后面。月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草原上交叠又分开。
回到蒙古包,巴特尔正在等我,眼神暧昧地在我和哈萨尔之间游移。
“玩得开心?”他问。
“很棒的体验。”我回避了他的潜台词。
哈萨尔帮我拴好马,站在原地,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挥了挥手:“晚安,星瑶。”
“晚安,哈萨尔。”
那一夜,我在炉火旁辗转难眠。手机上有韩珅的七个未接来电和十几条信息。最新的一条是:“星瑶,接电话,我很担心。柔柔的情况稳定了,我明天就可以回去。我们谈谈好吗?”
我盯着屏幕,想起山顶的流星,想起哈萨尔的吻,想起那句“如果你回来,我会在这里等你”。
然后我回复:“三天后我回北京。到时候再说。”
关了手机,我闭上眼睛。梦里没有韩珅,只有无尽的草原和马蹄声。
第二天早晨,哈萨尔没有出现。巴特尔说他去远处牧场帮忙了,要晚上才回来。
我心里有一丝失落,但也松了口气。有些告别,不见面反而更容易。
巴特尔送我去机场。车驶离营地时,我回头看着渐行渐远的草原和蒙古包,忽然有种奇怪的预感:我还会回到这里。
但不是作为游客,不是作为逃离者。
而是作为归人。
飞机起飞时,我看着窗外的草原变成抽象的色块,最后被云层掩盖。
手机开机,韩珅的信息涌进来。除了关心和道歉,还有一张照片:他和苏雅柔在海边看日出,她靠在他肩上,笑得温柔。
配文是:“柔柔好多了,谢谢你的理解。等我回来,我们重新开始。”
我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然后平静地删除了聊天记录。
重新开始?
不,有些事结束了就是结束了。
就像流星划过天空,绚烂过后,只剩寂静的夜空。而新的星辰,正在地平线那头,等待升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