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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冬日的清晨六点,天还没亮透,县财政局家属院里静得只有枯枝被积雪压断的脆响。

我站在二单元101的门口,呵出一口白气,搓了搓快冻僵的指关节,然后轻轻扣响了那扇掉了漆的绿木门。

笃,笃笃。

三声,两短一长,不急不躁,却带着一股子不容拒绝的意味。

门里传来拖鞋趿拉的声音,过了好半天,门缝才欠开一条缝,露出李会计那张睡眼惺忪又透着警惕的圆脸。

“谁啊?大清早的……哟,苏干事?”李会计看清是我,本来不耐烦的脸皮瞬间抽动了一下,眼神往我身后飘了飘,确定没人跟着,才把防盗链卸下来,“这么早,是有急事?”

我没急着说话,先侧身挤进门缝,顺手把一包硬壳红塔山塞进他那个满是茶垢的搪瓷缸子里。

这烟是这年代的硬通货,一包顶普通工人两天的工资。

“老李,我不跟你兜圈子。”我把公文包放在那个铺着蕾丝垫布的五斗橱上,从中抽出一张昨晚熬夜写的《军属生产组临时周转说明》,又把那份带着副县长潦草签字的批文压在上面,“这是王秘书的意思,红星组那边缺个启动资金,想走咱局里那笔‘民政应急款’的账,四万七。”

李会计刚想去拿烟的手猛地缩了回来,像是被火烫了一样。

他眼珠子瞪得溜圆,连睡意都吓没了。

“苏干事,你开什么玩笑?”他压低了嗓子,声音都在发抖,“那笔钱是死账!说是应急,其实就是那几年留下来的烂摊子,谁动谁死!这要是查出来,我这饭碗还要不要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我那张手写的说明往回推,手心里全是汗。

我没接,只是扶了扶鼻梁上冰冷的镜框,盯着他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

“老李,饭碗这东西,有时候你不动,它也得碎。”

我身体微微前倾,把声音压得更低,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周振国昨天向革委会递了个条子,说是有人举报财政局去年那三张去省城的差旅票,报销名目和实际不符。听说……那时候你正好刚给老家盖了新房?”

李会计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却发不出声。

那是1981年的旧账,那时候财务制度乱,大家都在浑水摸鱼,但他胆子小,也就贪了那么点砖瓦钱。

可在这个严打的风口浪尖上,这点事儿足够让他进去蹲几年。

“周振国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我语气缓和下来,带着几分诱导,“但要是红星组成了全县乃至全市的拥军模范典型,这笔‘应急款’就是雪中送炭的政治觉悟。到时候,王秘书那边记你一功,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谁还会去翻?”

李会计死死盯着桌上那张薄薄的纸,额头上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他在权衡,一边是近在咫尺的举报信,一边是赌一把的政治投机。

屋里的挂钟咔哒咔哒地走着,每一秒都像是在敲他的心。

终于,他咬了咬牙,手颤颤巍巍地拉开抽屉,摸出一枚私章。

“苏干事……这可是你说的,王秘书默许的。”他盖章的手都在抖,红印泥蹭到了纸边上,像是一抹刺眼的血迹。

“放心。”我收起文件,拍了拍他那还在发抖的肩膀,“这笔钱,最多半个月就回笼。到时候,你是功臣。”

中午十二点,废弃锅炉房。

阳光透过破碎的窗玻璃照进来,那一捆捆的大团结堆在厉野用砖头垒起的桌子上,散发着一股令人眩晕的油墨味。

厉野点了三遍。

他那双拿惯了枪、布满老茧的大手,数钱的时候竟然异常笨拙。

“四万九千八。”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红血丝,那是兴奋过度的表现,“咋还缺二百?”

我手里正拿着个小本子在记账,头也没抬:“那二百我扣了。”

“扣了?”厉野眉头一皱,那一瞬间的匪气又冒了出来,“你拿去喝酒了?”

“留着给你下次行贿用。”我合上本子,语气平淡,“这笔钱的每一分去向,哪怕是买个螺丝钉,或者是给看门大爷买包烟,都必须记在账上。这二百块,我也给你列了个名目——‘市场调研公关费’。”

厉野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抓起一把钱塞进那件破旧的军大衣内兜里:“苏砚,有时候我觉得你比纪委那些人还恐怖。这钱还没花呢,你就把坑都填好了。”

“不填好坑,咱们迟早把自己埋进去。”我站起身,“走吧,那个上海佬的卡车在县郊等着了。”

交易地点选在一片枯死的杨树林里。

那上海佬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穿着件呢子大衣,眼神比猴还精。

看到钱的时候,他也没多废话,指挥着两个伙计把那三麻袋化纤边角料卸了下来。

这种料子在上海是垃圾,但在现在的松岭县,这就是金子。

回程的路上,我们雇了辆驴车。

厉野坐在那一堆像小山一样的麻袋上,嘴里叼着根草棍,随着驴车的颠簸晃悠着腿。

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但他似乎感觉不到冷。

“哎,苏砚。”他突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嗯?”我坐在车把式旁边,紧了紧围巾。

“那可是四万多块钱。”他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你就这么放心交给我?就不怕老子卷款跑路,去南方逍遥快活?”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张脸上有硝烟熏出来的沧桑,有底层打滚沾染的戾气,唯独没有背信弃义的狡诈。

“你要是跑了,赵卫国他们今晚就得去睡桥洞。”我转过头,看着路边茫茫的雪原,“你不是那种人。再说了,你要真跑,我也能把你抓回来。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

厉野没说话,只是低低地骂了一句“操”,然后从怀里掏出那块心爱的上海牌手表,对着太阳光晃了晃,嘴角咧开一个久违的、真正的笑。

当天晚上,红星锅炉房灯火通明。

缝纫机的“哒哒”声像密集的雨点,几乎要把那摇摇欲坠的房顶掀翻。

我坐在角落里,就着昏黄的灯泡,在一本泛黄的账本上奋笔疾书。

那是《捐赠物资使用台账》,我必须把今天那笔巨额现金支出,拆解成几十笔看似合理的“设备维修费”、“运输补贴”、“技术咨询费”。

每一笔金额都控制在三百块以内,这是财务审计的警戒线。

而在我身后,厉野正光着膀子,脖子上搭着条毛巾,指挥着一群女人裁剪那些花花绿绿的边角料。

“都给我盯仔细了!”他吼着,声音沙哑却充满力量,“拼接的地方必须对齐,线头都给我剪干净!咱们做的是给人穿的衣裳,不是糊弄鬼的纸钱!”

第一批五十件棉袄在凌晨两点完工。

花色杂乱,但针脚细密,摸上去厚实得让人心安。

每一件棉袄的领口内侧,都绣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红星互助组·自产自用”。

这是最后的护身符。

次日清晨,县广播站的大喇叭里,突然播报了一条简讯。

“本县红星军属互助组,发扬拥军优属光荣传统,向县敬老院捐赠冬衣三十件,展现了新时代军民鱼水情……”

这稿子当然是我写的,昨晚半夜塞进了广播站通讯员的门缝里,顺带夹了一张两块钱的“润笔费”。

锅炉房门口,厉野看着那辆装着三十件棉袄的三轮车远去,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三十件啊……”他心疼得直嘬牙花子,“那可都是钱。”

那是成本,也是买路钱。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站在他身边,看着那些还没散尽的晨雾,“这三十件衣服送出去,周振国就算再想找茬,也得掂量掂量这‘拥军优属’的大帽子。”

厉野没接话,只是转身走到那一堆还没送走的棉袄前,那是剩下的二十件。

他沉默地扛起那个大包袱,没往仓库走,而是径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干什么去?”我问。

“送礼。”他头也不回,声音闷闷的,“那几个烈士嫂子家里都没柴火了,孩子冻得直哭。这衣服卖不上价,给她们暖暖身子。”

他走得很快,那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倔强。

我看着他消失在巷子口,嘴角微微上扬。

这就是厉野。嘴上说着心疼钱,心里却装着比钱更重的东西。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

我刚坐下,屁股还没热,那种熟悉的、针扎一样的刺痛感再次袭来。

脑海中的“档案馆”又一次自动翻页,一张泛黄的旧档案在虚空中缓缓展开。

那是1958年的《松岭县军产移交明细表》。

我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其中一行极不起眼的小字——“原抗联被服厂三号仓库,含地下防空洞设施,暂由县供销社代管……”

供销社代管?

我猛地合上档案,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现在的红星组就在那个废弃锅炉房,而那个锅炉房的位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正是在当年三号仓库的地面上方。

如果那份档案是真的,那么厉野现在的脚底下,可能踩着一个让他足以翻身、甚至能把周振国炸得粉身碎骨的惊天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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