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辞那句“处理琐事、整理文书的人”在偌大的办公室里落下，像一颗小石子投进看似平静的深潭。
陆承渊交叠的十指微微动了一下，眼底那抹探究的光不仅没散，反而更沉了几分。
处理琐事？整理文书？
他目光扫过她膝上那份装订整齐的方案，那上面透出的格局、缜密和隐隐的伐决断气，可不是寻常文书人员能有的。更别提那份仿佛镌刻在骨子里的、面对上位者时奇特的“恭敬的平等感”。
不像下属见老板，倒像……肱股重臣在御书房向皇帝陈述方略。
这个念头冒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荒诞。
陆承渊身体向后靠回沙发背，手指在扶手上无意识地轻点着，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阳光从侧面打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具体神色。
“是吗。”他语气平淡地接了一句，听不出信还是不信，“那沈小姐对文书处理，很有心得。”
沈清辞面色不变：“分内之事，理应尽心。”依旧是那种不卑不亢、却又挑不出毛病的口吻。
陆承渊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仿佛刚才那句问询只是随口一提。他抬手，指了指她放在膝上的文件夹：“方案我看过了，数据详实，逻辑清晰，尤其是权责梳理和风险预案部分，考虑得很周全。”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在沈清辞脸上，那眼神变得公事公办，却带着更实质的压力：“公司最近在调整方向，需要能落地、能见实效的。你这个‘东湖社区方案’，理论上可行。但理论是理论。”
他身体微微前倾，属于决策者的那种不容置疑的气场弥漫开来：“我给你权限，这个由你牵头，行政部和其他相关部门配合。你需要什么资源，打报告，合理范围内我批。”
沈清辞眼神微亮，这是她预想中最好的结果。她刚想开口表态——
“但是，”陆承渊话锋一转，那两个字吐得又轻又缓，却重若千钧，“如果搞砸了。”
他停顿，看着沈清辞的眼睛，一字一句：
“不只是你卷铺盖走人。”
“举荐你、给你开绿灯的我，也会很没面子。”
“我这个人，不太喜欢没面子。”
“所以，”他最后总结，语气甚至算得上平和，可里面的意思却冷硬如铁，“沈清辞，你最好确保，万无一失。”
办公室再次安静下来。
窗外有极轻微的汽车鸣笛声隐约传来，更衬得室内落针可闻。
这不是鼓励，这是把刀架在脖子上的军令状。做成了，或许有奖；做砸了，连同眼前这位看似给了机会的总裁，都会一起被拖下水。他提前把这话撂下，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是一种……近乎冷酷的信任？或者，是一场危险的试探？
沈清辞迎着他没什么温度的目光，忽然，极浅地弯了一下唇角。
那笑容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陆承渊捕捉到了。
那不是惶恐，不是讨好，甚至不是被激将的热血。那是一种……棋逢对手、接到挑战书般的，从容，甚至隐约带着点兴味。
就像当年在御书房，接到边境急报，那群老臣吵翻天时，他最终拍板定下那个冒险的奇袭方案时，坐在帘后那位，似乎也曾露出过类似的神情。
陆承渊的心跳，漏了一拍。
“陆总放心。”沈清辞开口，声音清凌凌的，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既然接下此任，自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她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依旧是挺直的，却多了几分准备陈述具体事务的专注：“关于推进，现有几点浅见，需向陆总陈明，并请钧裁。”
钧裁。
陆承渊指尖又是一动。这个词……
“讲。”他压下心头异样，吐出单字。
“第一，组人员构成。原行政部指派人员经验不足，且心思未定。我需在各部门抽调可用之人，名单附后，请陆总准予协调。”她翻开文件夹，取出一张打印好的名单，双手递过去。
陆承渊接过，扫了一眼，上面列了七八个名字，后面还标注了原部门、擅长领域，甚至简单写了推荐理由。思路清晰，目标明确。他点了点头：“可以。刘秘书会协助你发调令。”
“第二，启动资金与临时权限。初期需实地调研、物料准备，现有流程审批耗时过长。请陆总特批一笔紧急备用金，并授予我三级以下费用直接审批权，额度内，无需层层报备。”沈清辞说这话时，眼神清正，毫无怯意，仿佛在要一项再正常不过的权力。
陆承渊看着她。三级审批权，相当于部门副总监的权限了。她一个专员，张口就要，倒是敢想。
“理由。”他言简意赅。
“兵贵神速，亦贵权专。前线将领若事事请示中枢，战机早贻误。”沈清辞答得流畅，用词又带出了点古怪的古意，但意思很明白。
陆承渊沉默了两秒。这个比喻……他盯着她：“额度。”
“五万。足以应对前期所有突发支用，明细我会每三上报。”沈清辞显然早有准备。
“准。”陆承渊没再多说。
“第三，”沈清辞继续，语速平稳，“期间，我需直接向您汇报进展，遇重大阻碍，可越级呈报。避免中间环节信息损耗或……人为阻滞。”她没说谁会阻滞，但彼此心照不宣。
陆承渊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这是要把赵德昌彻底架空在之外，还要把他这个总裁拉成直接靠山。够狠，也够聪明。
“每周一、四上午九点，给你十分钟。”他给了时间窗口。
“谢陆总。”沈清辞微微颔首，不是鞠躬，更像是一种礼节性的示意。
“还有吗？”陆承渊问。
“暂无。”沈清辞合上文件夹，“以上诸项若得应允，今即可开始推进。三……不，两内，我可向您提交第一阶段成果简报。”
三之约还剩两天，她却主动压到两天。自信，还是狂妄？
陆承渊终于从沙发上站起身。他身高带来的压迫感瞬间明显了许多。
沈清辞也随之起身，姿态依旧从容。
陆承渊走到办公桌前，按下内部通话：“刘秘书，进来一下。”
刘秘书很快推门而入。
“稍后协助沈清辞处理三件事：一、按她提供的名单协调人员，今天下午到位。二、从我的特别经费里划五万到她组临时账户，开通三级直接审批权限。三、把她加入每周一、四上午九点我的程，预留十分钟。”
刘秘书眼底飞快闪过惊讶，但面上丝毫不显，利落应道：“好的陆总。”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旁边安静站立的沈清辞。这姑娘……什么来头？陆总这支持力度，前所未有。
“去吧。”陆承渊对沈清辞道，语气恢复了最初的平淡，“我等着看你的第一阶段简报。”
“定不辱命。”沈清辞说完，对着陆承渊微微点头，又向刘秘书礼貌示意，便转身，拿着她的文件夹，步履平稳地走出了总裁办公室。
门轻轻合上。
陆承渊站在原地没动，目光落在刚刚沈清辞坐过的沙发位置上，仿佛还能看到那人挺直如松的背影。
他走回办公桌后，没有坐下，而是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如蚁的车流人群。
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刚才对话的每一个细节。
她的措辞，她的神态，她索要权力时的坦荡，还有那句“兵贵神速，亦贵权专”……
良久，他低低地、几乎微不可闻地自语了一句，用的是某种极其古老的、并非现代汉语的语调：
“皇后……”
“是你吗？”
声音飘散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无人听见。
窗外，阳光炽烈，城市依旧繁忙喧嚣。
而楼下行政部的格子间里，刚刚接到刘秘书正式通知的赵德昌，看着邮件里那白纸黑字的调令和授权说明，脸色灰败，手里的咖啡杯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褐色的液体溅了一地。
周围同事噤若寒蝉。
他们知道，行政部的天，恐怕真的要变了。
那个叫沈清辞的“软柿子”，不仅没被裁掉，还拿到了尚方宝剑。
好戏，这才刚刚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