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青山那份带着疑虑的情况反映，如同石沉大海，在县委大院裡没有激起半点涟漪。也是，在“严打”轰轰烈烈的当口，谁会去在意一个调研室主任对一桩“证据确凿”的命案提出的那点“细枝末节”的疑问呢？甚至有可能，这份材料压根就没送到主要领导桌上，在半道就被秘书习惯性地“过滤”掉了。
“严打”的风暴在清河县愈演愈烈。大街小巷的墙上，新刷上了“从重从快，严厉打击刑事犯罪！” “坚决维护社会稳定！”的标语，墨迹淋漓，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肃杀。广播里每天循环播放着政策宣讲和各地取得的“辉煌战果”，一种紧张而又亢奋的气氛弥漫在空气里，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就在这样的氛围下，公安局副局长李建国接到了商业局副局长陈建业亲自打来的电话。
“建国同志啊，听说百货公司那个杀人案，进展很顺利嘛！”陈建业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很和煦，带着领导特有的关怀口吻，“你们公安局的同志们辛苦了，效率很高，有力地打击了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维护了我们商业系统的稳定啊！”
李建国握着话筒，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只能含糊地应着：“陈局过奖了，都是分内工作。”
“嗯，对于这种影响恶劣的案件，就是要快审快结，形成震慑！”陈建业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我听说，那个叫林卫国的嫌疑人，还在胡搅蛮缠，到处攀咬？这种死不悔改的态度，更要从严惩处！对了，我那个不成器的侄子陈志刚，好像也是证人之一？年轻人，觉悟还是有的，如果还有什么需要他配合的，你们尽管找他，一定要把案子办成铁案，不能给犯罪分子任何侥幸的心理！”
这番话，听起来是鼓励和支持，但李建国在公安系统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哪里听不出里面的弦外之音？这是催着他尽快结案，并且暗示陈志刚这个“证人”很关键，要充分利用。
挂掉电话，李建国的心情更加沉重。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感觉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周青山的疑问，钢笔的疑点，陈建业看似正常实则施压的电话……这一切都让他隐隐感到不安。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在“从重从快”的大局和来自各方面的压力下，他个人的一点点疑虑，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而另一边，陈志刚在接到叔叔陈建业的“指点”后，更是如同打了鸡血。他知道，彻底摁死林卫国的机会来了！只要他再添上这“临门一脚”的证词，林卫国就永无翻身之日！到时候，沈兰香还能指望谁？还不是得投入他陈志刚的怀抱？
想到这里，他心花怒放，对着家里那台红灯牌收音机里播放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曲子，得意地晃着脑袋，嘴里胡乱跟着哼唱：“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扔下那小木匠，监狱里流泪……”
他精心准备了一番，然后主动来到了公安局，要求“补充”证词。
这次，接待他的是赵强。李建国有意回避了，他需要一点心理距离。
审讯室里，陈志刚坐在椅子上，腰杆挺得笔直，脸上带着一种“大义凛然”和“心有余悸”混杂的表情。
“赵公安，我回去之后，想了很久，心里一直很害怕，也很矛盾。”陈志刚开口了，声音刻意放低，带着点颤抖，“有些话，我之前不敢说，怕……怕被报复。但现在，我想通了，我不能因为害怕，就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我要把我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赵强精神一振，立刻打开了记录本：“你说！不要有顾虑，公安机关会保护证人的安全！”
“是……是关于案发那天晚上，我看到的……”陈志刚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那天晚上，大概……大概九点半多，快十点的样子吧，我睡不着，想去百货公司后面那条小河边走走。结果……结果我刚走到宿舍楼后面那片小树林边上，就……就看到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地从女工宿舍那边跑过来！”
“你看清楚是谁了吗？”赵强急忙追问，笔尖在纸上飞快地移动。
“看清楚了！虽然当时天有点黑，但月亮还挺亮的，而且他跑过我身边的时候，离我很近！”陈志刚语气肯定，眼神却微微闪烁，“就是林卫国！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他！他当时脸色煞白，头发也有点乱，衣服……衣服好像还有点不整齐，跑得飞快，差点撞到我！我还闻到他身上……好像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跟张小花平时用的那种雪花膏味道有点像！”
细节！他加入了细节！时间、地点、神态、甚至气味！这一切听起来是那么“真实”，那么有画面感！
赵强听得眼睛发亮，这简直是突破性的进展！直接目击嫌疑人逃离现场！
“你当时为什么不上前拦住他？或者立刻报警？”赵强按捺住激动，按照程序追问了一句。
“我……我当时吓傻了啊！”陈志刚做出后怕的样子，“我只看到他慌慌张张跑掉，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后来听到宿舍那边有人喊死人了，我才反应过来！我害怕啊……林卫国那人，看着老实，下手这么狠，我怕他知道了是我看到的，会来杀我灭口啊！所以之前一直没敢说……”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一个普通青年，突然目睹杀人犯逃离现场，害怕被报复而暂时隐瞒，完全说得通！
赵强彻底兴奋了，之前所有的物证，加上现在陈志刚这个“直接目击证人”的证词，形成了完美的闭环！林卫国作案时间、作案后逃离现场，都有了“铁证”！
“陈志刚同志，感谢你的勇敢！你提供了非常关键的证据！你放心，我们一定会保证你的安全！”赵强合上记录本，郑重地说道。
陈志刚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努力维持着严肃和一丝“惊魂未定”：“这都是我应该做的，配合公安机关破案，是每个公民的义务。”
当这份新鲜出炉、细节饱满的“目击证言”摆在李建国面前时，李建国沉默了许久。他反复看着记录上陈志刚的描述，那些栩栩如生的细节，像一根根冰冷的钉子，彻底封死了林卫国所有的退路。
之前那些关于动机的牵强，关于钢笔的疑点，在这样一个“铁证”面前，似乎都变得无足轻重了。一个活生生的证人，亲眼看到了你从现场逃跑，你还能怎么狡辩？
“也许……真的是我想多了。”李建国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在心里对自己说。在强大的证据链和“严打”的洪流面前，他个人的那点疑虑，被冲得七零八落。
他拿起笔，在案件报告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意见是：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可以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
这意味着，林卫国的案件，将进入司法程序的下一个阶段，也是最危险的阶段。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在看守所里传开了。当同监室的人用夹杂着幸灾乐祸和一丝怜悯的眼神看着林卫国，告诉他“外面都传遍了，百货公司陈主任的儿子亲眼看见你杀人跑掉了，你这下彻底完了”的时候，林卫国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口腥甜涌上喉咙，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陈志刚！他居然敢做出这样的伪证！这是要把他往死里整啊！
愤怒、绝望、还有一种被彻底背叛和污蔑的屈辱，像野火一样焚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找到陈志刚，跟他同归于尽！
可是，冰冷的墙壁和手腕上仿佛永远存在的镣铐触感，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他被困在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连唯一可能帮他说话的那个周主任，似乎也毫无作用。
难道……真的就这么完了吗？
深夜，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袭击了清河县，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看守所的屋顶和窗户上，雷声滚滚，电光不时撕裂黑暗的天幕。
林卫国躺在冰冷的铺上，睁大眼睛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闪电，听着震耳欲聋的雷声，那雷声仿佛直接炸响在他的心里。他的拳头紧紧攥着，指甲深陷进肉里，渗出血丝，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他不甘心！他死也不甘心！
就在这极致的绝望和愤怒中，一个被忽略的细节，如同窗外划破夜空的闪电，猛地照亮了他的脑海——
陈志刚的伪证里说，案发当晚九点半到十点之间，在小河边亲眼看到他林卫国从女工宿舍方向慌张逃跑！
可是……可是那天晚上，那个时候，他明明……明明在……
林卫国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
他想起来了！那天晚上，那个时候，他根本不可能在百货公司女工宿舍附近！他有不在场证明！一个他之前因为慌乱和恐惧，甚至自己都差点忽略掉的不在场证明！
雷声再次炸响，但这一次，林卫国的眼睛里，却燃起了这么多天以来，第一缕真正意义上的、充满希望和决绝的光芒！
陈志刚，你这个王八蛋！你千算万算，却自己留下了致命的破绽！
这雨夜惊雷，是否能震醒某些人的良知尚未可知，但它确实惊醒了一个濒临绝望的人，让他看到了撕破这弥天谎言的一线生机！
他必须想办法，把这个突破口，告诉能帮他的人！可是，谁能帮他？怎么传出去？希望的火苗重新燃起，但通往生路的每一步，依然布满荆棘和未知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