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薇住进周烬阳家后,许寒酥能明显感觉到某种变化。
不是周烬阳对她不好了一—他依然每天和她一起上学放学,依然耐心给她讲题,甚至记得她最近在吃的维生素牌子,提醒她按时吃。但这种“好”里,多了一层公式化的客气,像在完成某种义务。
周五放学,他们走到校门口时,白薇已经在等了一—她总是很准时,穿着那件米色风衣,大波浪卷发被风吹得微微飘动,站在那儿就是一道风景线。几个高三的男生经过时,都忍不住回头看她。
“小姨说今晚吃火锅,”白薇自然地接过周烬阳手里的书包,“沈耀也来,他刚好问了我一道物理题。”
周烬阳点点头,然后看向许寒酥:“我们先走了。”
“嗯。”许寒酥应了一声,看着他们并肩离开。白薇在说什么,周烬阳侧耳听着,偶尔点头。
那画面很和谐,和谐得刺眼。
回到家,母亲正在整理旧衣服。看见她回来,抬头问:“寒酥,你这件毛衣还穿吗?袖子都磨破了。”
那是周烬阳小学时借给她的那件深灰色外套改成的毛衣——母亲手巧,把外套拆了重新织成了毛衣。许寒酥一直留着,即使现在已经小了,肩膀那里绷得紧紧的。
“穿。”她接过毛衣,抱在怀里,“还能穿。”
母亲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随你。”
晚上写作业时,许寒酥盯着数学试卷上那道被周烬阳圈出来的错题。他写了解题思路,步骤清晰,字迹工整。但她就是看不懂第三步到第四步是怎么跳过去的。
她拍了照片想发给他,手指在发送键上悬了很久,又删掉了。
他现在应该在和沈耀、白薇一起吃火锅吧。讨论着她听不懂的题,说着她理解不了的笑话。
她算什么呢?一个需要他额外花费时间、降低思维频率才能沟通的人。
—
周一数学课,王老师又讲了一道竞赛题。这次是物理竞赛的压轴题,但用数学方法解。
“这道题全省只有五个人做对,”王老师说,“沈耀同学用了三种解法,白薇同学两种,周烬阳同学一种但最简洁。我们请周烬阳上来讲讲。”
周烬阳走上讲台。许寒酥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六年级时,他也是这样走上讲台,讲一道对她来说像天书的题。那时她只觉得他厉害,现在却觉得……遥远。
他讲得很清晰,但步骤跳得很快。许寒酥努力跟着,到第三步就跟不上了。她听见旁边的同学小声嘀咕:“太快了吧……”“这怎么想的?”
而白薇坐在第一排,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黑板,不时在笔记本上记什么。沈耀坐在她旁边,偶尔侧头和她低语两句,两人相视一笑。
那种默契,那种在同一个思维层面的共鸣,让许寒酥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周烬阳讲完,王老师满意地点头:“很好!这才是高层次的数学思维!你们要多向这几位同学学习。”
下课铃响,同学们涌出教室。许寒酥坐在座位上没动,盯着那道题,眼睛发酸。
“不懂?”周烬阳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
“嗯。”许寒酥小声说,“第三步……为什么要那样构造?”
周烬阳拿起笔,重新讲了一遍。这次放慢了速度,但许寒酥还是听不懂。那些思路,那些技巧,像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懂了吗?”周烬阳问。
许寒酥摇摇头,又点点头:“大概……懂了。”
其实没懂。但她不敢说。怕他觉得自己笨,怕他失去耐心。
周烬阳看了她两秒,忽然说:“许寒酥,你是不是觉得我在炫耀?”
许寒酥愣住了:“什么?”
“讲这些题,”周烬阳说,声音很平静,“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故意讲你听不懂的东西,在炫耀?”
“我没有……”许寒酥慌乱地说。
“你有。”周烬阳放下笔,“你每次听我讲竞赛题,表情都像在受刑。”
这句话像一把刀子,划开了许寒酥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她的眼眶瞬间红了。
“对不起……”她低下头,“是我太笨了……”
“你不是笨,”周烬阳说,“你只是不感兴趣。你不喜欢数学,不喜欢物理,不喜欢这些抽象的东西。你逼自己学,是因为觉得必须学,因为要考大学,因为……”
他顿了顿:“因为想追上我。”
许寒酥的眼泪掉下来,砸在试卷上。她紧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可是许寒酥,”周烬阳的声音很轻,“你为什么要追我?我们走的是不同的路。我喜欢数学,喜欢竞赛,喜欢解那些难题。你不喜欢。你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就为了……离我近一点?”
这个问题太尖锐,太直接。许寒酥无法回答。
是啊,她为什么要追?因为自卑。因为觉得不追上他,就配不上站在他身边。即使只是作为朋友。
“我不配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小,很抖,“我不配做你的朋友吗?如果我不是年级前一百,如果我不会解这些题,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成绩中等的学生……你还会理我吗?”
周烬阳沉默了。
这个沉默比任何话都伤人。
许寒酥的眼泪汹涌而出。她站起来,抓起书包,冲出教室。
“许寒酥!”周烬阳在后面喊。
但她没有回头。
—
她跑到操场角落的单杠区——那是她小学时的“安全区”。爬上去,坐在冰凉的铁杆上,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
眼泪止不住地流。
他说得对。她不喜欢数学,不喜欢物理,不喜欢那些复杂的公式和抽象的思维。她学得很痛苦,很吃力,只是为了分数,为了排名,为了……不被他甩得太远。
可是有什么用呢?她还是跟不上。还是听不懂。还是站在他的世界之外,像个局外人。
脚步声响起。有人爬上了旁边的单杠。
“你怎么知道我想问这个?”周烬阳的声音在暮色里响起。
许寒酥抬起头,眼睛红肿。周烬阳坐在旁边的单杠上,侧头看着她。
“我……”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寒酥,”周烬阳说,“我们认识六年了。”
“嗯。”
“这六年,我看着你一点点变好。变瘦了,变自信了,成绩变好了。”他的声音很平静,“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许寒酥的眼泪又涌上来。
“但是,”周烬阳继续说,“我不希望你为了我改变。你不喜欢数学,就不要逼自己学。你有你擅长的事——你作文写得很好,王老师夸过好几次。你画画也不错,艺术节那次板报是你设计的吧?很漂亮。”
许寒酥愣住了。她没想到他会注意到这些。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周烬阳说,“我走我的,你走你的。我们可以并行,可以互相陪伴,但没必要走同一条路。”
“可是……”许寒酥哽咽着,“我怕……怕离你太远,怕你……不要我了。”
这句话说得很小声,但周烬阳听见了。他的眼神柔软下来。
“许寒酥,”他说,“我答应过你,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这个承诺,不会因为成绩、排名、或者你会不会解竞赛题而改变。”
他顿了顿:“但是,你要相信我。相信我真的把你当朋友,不是因为同情,不是因为可怜,就是因为……你这个人。”
许寒酥哭得更凶了。这次不是因为难过,是因为……释然。
是啊,她一直在怀疑。怀疑他的动机,怀疑他的真心,怀疑自己配不配。她把自己困在自卑的牢笼里,把所有的好都解读为施舍。
却忘了他也是人,也会累,也会因为不被信任而受伤。
“对不起……”她又说了一遍,但这次是真心的,“我总是怀疑你……总是说伤人的话……”
“我知道。”周烬阳从单杠上跳下来,走到她面前,伸出手,“下来吧,该回家了。”
许寒酥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暖,很有力。
她跳下来,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周烬阳扶住她。很短暂的身体接触,但足够温暖。
“周烬阳,”她小声说,“我以后……会试着相信你。”
“嗯。”周烬阳点头,“我也会试着……更理解你。”
他们并肩走出操场。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两个影子挨得很近,像永远不会分开。
“对了,”周烬阳忽然说,“白薇喜欢沈耀。”
许寒酥愣住了:“什么?”
“她让我帮忙约沈耀吃火锅,是为了问物理题,也是为了接近他。”周烬阳说,“不过沈耀好像没那个意思,他眼里只有竞赛。”
这个消息让许寒酥心里轻松了一点,但随即又觉得自己可笑。白薇喜欢谁,和她有什么关系?
“你……”她犹豫了一下,“你怎么看白薇?”
周烬阳想了想:“很优秀的表姐。但有时候太要强,什么都想做到最好,包括……感情。”
“那你呢?”许寒酥问,“你想要什么?”
这个问题让周烬阳沉默了很久。走到分岔路口时,他才开口:
“我想要……能理解我的人。不是理解我的解题思路,是理解我这个人。”
他看着她:“许寒酥,你理解我吗?”
许寒酥怔住了。
理解他吗?她以为自己理解——他聪明,沉稳,善良,对朋友好。
但现在她发现,她好像从未真正理解过他的内心。他的压力,他的孤独,他的骄傲,他的脆弱。
“我……”她低下头,“我会试着理解。”
“嗯。”周烬阳笑了,很淡,但真实,“我也会。”
那天晚上,许寒酥在日记本上写:
“今天我们吵架了。
因为我自卑,因为我怀疑,因为我逼自己做不喜欢的事。
他说,我不需要追他,我们走不同的路也可以做朋友。
他说,我要相信他。
他说,他想要能理解他的人。
我哭了,但这次是释然。
也许我真的该放下了。
放下那些不必要的追赶,放下那些自我否定的怀疑。
就做自己。
做那个喜欢写作、喜欢画画的许寒酥。
然后,以这样的自己,去理解他,去陪伴他。
周烬阳,我会努力的。
努力相信你,努力理解你,努力……做你真正的朋友。”
写完,她合上日记本,看向窗外。
夜色温柔,星光点点。
她想,也许这就是成长。
不再盲目追赶,不再自我否定,而是找到自己的路,然后和重要的人并肩前行。
即使路不同,心也可以很近。
这就是她想要的。
也是他能给的。
最好的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