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到一张陌生喜帖,新郎是我的名字。
婚礼当晚,所有宾客都是纸人。
新娘掀开盖头时,脖颈有圈红线——和我三年前车祸身亡的未婚妻一模一样。
她笑着递来嫁衣:“该你穿了。”
—
收到那张喜帖时,窗外的雨正下得黏稠,天色昏沉得像是泡了几夜的隔夜茶。暗红色的硬纸,烫金的双喜字,触手冰凉,仿佛刚从某个不见天日的角落取出来。上面新郎的名字,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印着我的名字——“沈默”。没有新娘的名字,没有地点,只有一个日期,就是今晚。
字迹是我从未见过的娟秀,透着一股子刻意模仿的生疏。我捏着帖子,指尖发冷。大概是某个环节搞错了,或者是极其恶劣的玩笑。我该把它扔进垃圾桶。可那冰冷的触感和不详的暗红,像是带着某种吸力,黏在我的手上。
雨丝斜打在玻璃窗上,划出一道道扭曲的水痕。屋里没开灯,昏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我最终还是打开了衣橱,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几件深色外套。鬼使神差地,我从最里面,抽出了那套几乎全新的黑色西装。三年前买的,为了另一场婚礼。指尖擦过袖口时,似乎还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旧日的淡淡香气,混杂着陈年的樟脑味,令人胸口发闷。
按照帖子背面后来才浮现出来的、如同水渍般的一行小字地址,我开车驶出城市。雨刷器在车前窗上单调地左右摇摆,刮开一片模糊的视野,又迅速被新的雨水覆盖。道路越走越偏,路灯稀疏,最后彻底消失。车灯劈开浓墨般的黑暗,只能照亮前方一小段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和两旁张牙舞爪、被风雨摇动的树影。导航早已失灵,只剩下一个不断接近的坐标。
就在我以为彻底迷失方向时,一座老宅的轮廓突兀地出现在视野尽头。没有灯火通明,只有两盏惨白的灯笼挂在门楣下,在风雨中幽幽晃动,像两只窥伺的眼。宅子黑沉沉的,飞檐翘角在暗夜里勾勒出沉默而嶙峋的剪影。
门虚掩着,推开时,吱呀一声悠长嘶哑,像垂死者的叹息。
没有预想中的喧闹和喜乐。寂静。一种沉甸甸的、吸饱了水分的寂静,扑面而来。
前厅里,“人”很多。
密密麻麻,站满了“宾客”。
它们都穿着鲜艳的绸缎衣服,颜色俗丽得扎眼——大红、靛蓝、鹅黄、惨绿。脸上涂着夸张的腮红和朱唇,眼睛是两点呆滞无神的黑墨。纸做的。全是纸糊的人。高矮胖瘦,形态各异,僵硬地维持着或坐或立的姿势,挤满了厅堂的每一个角落。惨白的灯笼光从高处落下,在它们扁平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不断晃动的阴影,那些笑容弧度标准得诡异,黑洞洞的眼睛仿佛都随着光影的移动,悄悄朝门口——朝我——瞥来。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纸张味、劣质墨汁味,还有一股更深的、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呼吸停滞。血液冲上头顶,又在四肢冻结。想逃,双腿却像灌了铅,钉在原地。是恶作剧?是谁?谁能搞出这样规模、这样……逼真得令人毛骨悚然的阵仗?
厅堂深处,一道猩红的地毯延伸向主位。主位墙上,一个巨大的双喜字贴在那里,红得刺目,像一道裂开的伤口。
没有司仪,没有高堂。纸人们寂静地“注视”下,我如同提线木偶,被一股无形的寒意推着,挪到了主位前。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尖锐的耳鸣。
侧门传来极其细微的声响,窸窸窣窣,像是纸张摩擦。
新娘来了。
一身繁复的旧式凤冠霞帔,大红的嫁衣,绣着密密的金线龙凤,在昏光下流转着黯淡的光泽。红盖头低垂,遮住了一切。她由两个穿着红袄绿裤的纸丫鬟“搀扶”着,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缓缓走到我身边。
距离很近。近得我能看清嫁衣上每一道精细的绣纹,能闻到盖头下传来一丝极其熟悉、却又冰冷彻骨的气息。那气息钻入鼻腔,直冲脑髓,激得我浑身汗毛倒竖。
她的手从宽大的袖口中露出,搭在身前。手指纤细苍白,指甲修剪得整齐,涂着鲜红的蔻丹。那双手的轮廓,指节弯曲的弧度……
不可能。
司仪的位置空着,但一个尖细拖沓、非男非女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回荡在死寂的厅堂里:
“一拜天地——”
我僵硬着,没有动。身边的新娘却缓缓弯下了腰。盖头纹丝不动。
“二拜高堂——”
纸人们依旧静默,脸上固定的笑容在晃动光影里显得愈发诡谲。
“夫妻对拜——”
新娘转向我,再次躬身。我的脖颈仿佛生了锈,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也弯下了一点。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她的脖颈处。嫁衣的立领很高,但在她低头时,领口与发际线之间,露出一段异常苍白的皮肤。
那上面,有一圈细细的红线。
缝痕。针脚细密,像一条精心绣上去的装饰。但我知道那不是。那是……拼接的痕迹。
三年前,刺耳的刹车声,破碎的玻璃,温热的液体,还有……苏晓被撞得支离破碎的身体。抢救室外的长廊冰冷漫长,医生疲惫而遗憾的脸。最后见到她时,脖颈处……就有这样一道为了缝合而留下的、狰狞的线痕。后来化妆师尽了最大努力,但那痕迹太深,即便被粉底遮盖,仔细看,依然能辨出淡淡的影子。那是刻在我噩梦里、永远无法磨灭的细节。
呼吸骤然停止,血液倒流,冷意从脊椎骨炸开,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耳边嗡嗡作响,那尖细的唱礼声变得遥远而扭曲。
盖头,就在我眼前,被一只苍白的手,缓缓掀开。
首先看到的是下巴,小巧,苍白。然后是嘴唇,涂着与指甲同色的、鲜艳欲滴的红。鼻梁挺秀。最后,是那双眼睛。
熟悉到让我灵魂战栗的眼睛。瞳孔漆黑,深不见底,映着两点惨白的灯笼光,直直地看着我。没有怨恨,没有悲伤,甚至没有属于活人的情绪。只有一片空洞的、冰冷的凝视。
是苏晓。又不是苏晓。脸上没有丝毫血色,是一种死寂的、纸张般的白。唯独脖颈上那圈红线,鲜艳刺目。
她看着我,然后,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一个标准的、与周围纸人如出一辙的、诡异的微笑。
“沈默。”她开口了,声音轻飘飘的,带着纸张摩擦般的沙沙质感,却又奇异地糅合了记忆深处苏晓的语调,“你来了。”
我喉咙发紧,一个音节也吐不出,只能瞪大眼睛,看着她。
她的笑容加深了,目光落在我身上,从头到脚,缓慢地扫视,像是在确认一件物品。
“礼成了。”她继续说,声音里透出一丝满足的叹息,“现在,该你了。”
她伸出手,不是来牵我,而是伸向旁边。一个一直隐在阴影里的、身形格外高大的纸人,动作僵硬地捧着一个托盘上前。托盘上,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套衣物。
大红的颜色。金线刺绣。凤冠霞帔。
一套与新娘身上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尺寸明显不同的——男式婚服。
“该你穿了。”她笑着说,声音甜腻,却冰冷刺骨。
我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套嫁衣。不,不是嫁衣,是寿衣。那红色浓稠得像血,金线在昏光下闪着阴森的光。我猛地后退一步,撞在一个冰冷的“身体”上。回头,是一个涂着红脸蛋的纸童男,它仰着扁平的脑袋,“看”着我,笑容僵硬。
“不……”我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嘶哑破碎,“你不是苏晓……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放我走!”
“走?”她偏了偏头,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滞涩感,“礼成了,你就是我的新郎。还能走去哪里呢?”
她捧着那套血红礼服,向前一步。周围的纸人们,脸上那固定的笑容似乎更明显了,黑洞洞的眼睛全都转向我。无声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涌来,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
“穿上吧,”她柔声劝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穿上,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就像……我们当初说好的那样。”
当初说好的……海誓山盟,白头偕老。不是这样!绝不是这样!
恐惧终于冲破了僵直,求生本能爆发。我猛地挥手打向她手中的托盘!
托盘飞了出去,撞在旁边的纸人身上,发出沉闷的“噗”一声。那纸人晃了晃,竟没有倒下。而她,苏晓……或者说那东西,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漠然。
“唉……”她轻轻叹了口气。
随着这声叹息,厅堂里所有的纸人,齐刷刷地,动了。
不是大幅度的动作,只是它们的脖子,发出细微的“咔嚓”声,整齐划一地转向我。千百张涂着僵硬笑容的脸,千百双黑洞洞的眼睛,全部聚焦在我身上。
寒意不再是爬升,而是轰然炸开,将我彻底淹没。我转身,疯狂地朝来时的大门冲去!
纸人们没有追来。它们只是静静地看着,转动着脖颈。我扑到厚重的木门前,用力拉扯门环。门纹丝不动,仿佛焊死在了门框上。我又冲向旁边的窗户,手指扣进窗棂,用尽全身力气去掰。窗户同样紧闭,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没用的。”她的声音在我身后不远处响起,不紧不慢,“这里是我们的新房。你走不掉的。”
我背靠着冰冷的木门,剧烈喘息,看着她又缓缓走近。这一次,她没有拿嫁衣,只是伸出那双苍白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触感冰凉,滑腻,带着纸张的纹理和淡淡的腐味。
“别怕,”她呢喃,空洞的眼睛里映出我惊恐扭曲的脸,“很快……就不怕了。”
她的手指下滑,落到我的衣领,开始解我西装的第一颗纽扣。
“不——!!!”我爆发出绝望的吼叫,用尽全身力气推开她!
她轻飘飘地退后两步,站稳,脸上的漠然终于被一丝类似不悦的情绪打破。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微微皱起的嫁衣袖口。
然后,她抬起了手。
厅堂内,所有的烛火,灯笼光,同时猛地一跳,继而熄灭。
绝对的黑暗降临。
只有她站立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幽幽的、非自然的光晕,勾勒出她穿着血红嫁衣的轮廓,和她脖颈上那圈愈发刺目的红线。
黑暗深处,响起了声音。
开始是细微的,像是许多人在同时低声呓语,含糊不清。渐渐地,声音汇聚,变得整齐,那是无数纸张被风吹动、相互摩擦的哗啦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其中还夹杂着“咔嚓”、“咔嚓”的,关节扭动的轻响。
我背抵着门,浑身抖得无法控制,瞪大眼睛试图在黑暗中看清什么。那点幽光还照着她,她静静站着,像在欣赏,又像在等待。
然后,我就感觉有东西碰到了我的脚踝。
冰冷,僵硬,带着纸的触感。
我猛地缩脚,但四面八方,更多冰冷僵硬的触碰袭来了。脚踝,小腿,手臂……黑暗中的纸人们,活了。它们悄无声息地移动,包围,用它们扁平的手,冰冷地抓向我。
我徒劳地挥舞手臂挣扎,踢打。打中的触感沉闷而怪异,像是击打在厚实的裱糊纸上,略有凹陷,随即弹回。它们数量太多了,沉默而坚定地挤压过来。我闻到了浓烈的墨臭和朽纸味,几乎窒息。
一双手臂从后面死死抱住了我的腰,力道大得惊人。前面,更多的“手”按住了我的肩膀,我的胳膊。我像陷入了一个冰冷而坚韧的纸浆沼泽,越挣扎,陷得越深。
我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她——苏晓——走了过来。带着那股冰冷的、混合着熟悉与腐坏的气息。
“好了,安静点。”她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响起,冰冷的气息钻进耳廓。
挣扎毫无用处。冰冷的“手指”开始撕扯我的衣服。纽扣崩落,布料发出撕裂的声响。西装、衬衫……被剥离。皮肤暴露在冰冷死寂的空气中,激起一层层的寒栗。
然后,那粗糙的、带着明显纸质的触感,贴上了我的皮肤。
先是内衬。某种粗糙的、像是劣质宣纸糊成的里衣,被强行套在我的头上,裹住身体。动作粗暴,不容抗拒。布料摩擦皮肤,带来诡异的沙沙声和细微的刺痛。
接着是外袍。厚重的、浸染着浓烈颜料和腐朽气息的大红绸缎,压了上来。金线刺绣摩擦着皮肤,冰凉而坚硬。有人——或者说,有东西——在给我系上复杂的衣带,勒得很紧,几乎让我喘不过气。
最后,是一顶沉甸甸的东西,扣在了我的头上。冰凉的金属触感,是冠。
整个过程中,那些纸人死死地压制着我,它们的力量大得超乎想象,冰冷透过薄薄的纸传递过来,冻僵了我的反抗。我只能发出含糊的、绝望的呜咽。
当一切穿戴“整齐”,压制我的力量骤然松开了些。
黑暗中,一点幽绿的火光亮起。是她手里托着一盏小小的、纸糊的白灯笼。光晕照亮了她惨白的脸,和身上与我如出一辙的、刺目的红。
也照亮了我此刻的样子。借着那幽光,我能看到自己身上大红的袍袖,金线反射着诡异的光。
“真好看。”她满意地笑了,伸出手,再次抚上我的脸,这次动作温柔了许多,但触感依旧冰冷非人,“我的新郎。”
她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很小,很冰,力气却奇大。我身不由己,被她牵引着,麻木地跟着移动。
周围的黑暗似乎淡去了一些,或者是我已经适应。我看到那些纸人宾客们,又恢复了之前静立不动的姿态,分列在猩红地毯两侧。只是它们脸上的笑容,在幽绿的灯笼光下,显得无比欢欣,无比……邪恶。
她牵着我,走过寂静无声的厅堂,穿过一道又一道门廊。所经之处,两侧的纸人依次“活”过来,微微躬身,做出行礼的姿态,然后又凝固。
这座宅子大得惊人,仿佛没有尽头。廊柱、门窗、影壁,都蒙着一层灰败的色泽,装饰繁复却破旧,透着一股被漫长时光遗忘的死气。只有我们身上的红,是这灰败世界里唯一的、刺目的颜色。
最终,我们停在一扇房门前。
门上贴着崭新的双喜字,红得滴血。
她推开房门。
里面是一间“新房”。同样挂着红帐,点着红烛。但烛光是幽绿色的,映得满室鬼气森森。桌椅家具齐全,却都蒙着一层不真实的虚影,像是纸糊的,又像是褪了色的旧画。最里面是一张雕花大床,挂着红色的纱帐。
她牵着我走到床前。
“坐。”她轻声说,自己先在那冰冷的、铺着红色锦被的床边坐下,然后拍拍身旁的位置。
我僵立着。
她抬起头,看着我,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标准的、诡异的微笑,脖颈上的红线在幽光下微微反光。
“坐下呀,”她催促,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不容违逆的意味,“春宵一刻值千金呢。”
我的腿如同两根木桩,艰难地弯曲,最终跌坐在她身边。床板坚硬冰冷,根本没有锦被该有的柔软。
她靠了过来,冰冷的身体贴着我的手臂。浓烈的腐朽气息和那股熟悉的冰冷香味混杂在一起,冲得我头晕目眩。她的手搭上我的肩膀,冰冷的指尖若有若无地划过我的脖颈,停留在那圈衣领上。
“还记得吗?”她对着我的耳朵低语,气息冰冷,“你说过,要和我生生世世在一起。你说,没有我,你活不下去。”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闪过。阳光,欢笑,温暖的拥抱,甜蜜的誓言……与眼前幽绿的烛光、冰冷的触感、诡异的纸人和脖颈上刺目的红线交织在一起,形成最残酷的对比和嘲弄。
“我死了,你就该来陪我。”她的声音陡然转冷,手指收紧,冰冷的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可你却想活。你还想好好活着……凭什么?”
她的脸凑得更近,几乎贴上我的。我被迫直视她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面幽绿的火苗在跳动。
“现在,你来了。”她又笑了,笑容扭曲,“我们终于……永远在一起了。”
她冰凉柔软的嘴唇,印在了我的嘴唇上。没有温度,没有气息,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纸张的淡淡腥气。
我想吐,想推开,但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似乎也被这个吻抽走了。无尽的寒冷从接触的地方蔓延开来,渗透皮肤,钻进骨髓。意识开始模糊,周围幽绿的烛光晃动着,拉长成诡异的光带。那些纸人宾客的影子,似乎挤满了门口、窗外,它们僵硬的、欢欣的笑容在视野里旋转、放大……
最后一点清醒的感知,是她离开我的嘴唇,用那双冰冷的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颊,然后,轻轻将我的头按向她的肩膀。
我的视线,无力地垂落,正好对上她脖颈上那圈细细的、鲜艳的红线。
缝痕。针脚细密。
耳边响起她满足的、飘忽的叹息,混合着无数纸张在风中微微摇曳的、永恒的沙沙声。
“睡吧……夫君……”
“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冰冷的黑暗彻底合拢。最后一丝属于“沈默”的意念,沉入无边的、死寂的猩红之中。只有那圈红线,如同一个永不褪色的烙印,刻在永恒的黑暗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