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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谈异闻集我大结局去哪看全文?

怪谈异闻集

作者:仲夏凛冬

字数:134718字

2025-12-18 06:04:57 连载

简介

强烈推荐一本悬疑灵异小说——《怪谈异闻集》!本书由“仲夏凛冬”创作,以我的视角展开了一段令人陶醉的故事。目前小说已更新总字数134718字,精彩内容不容错过!

怪谈异闻集小说章节免费试读

母亲咳血的那个下午,雨下得像天漏了一样。

医院走廊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映着医生疲惫的脸。“晚期,”他说,“扩散了。保守治疗的话,大概……三个月。”

账单像雪片一样飞来。我的积蓄,父亲留下那点微薄的保险金,在化疗和靶向药面前连三个月的零头都不够。我坐在医院停车场里,看着雨刷徒劳地刮着挡风玻璃,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走投无路”。

然后我看见了那张传单。

它就贴在我车窗上,雨水居然没有浸透它——浅黄色的纸张,边缘有手撕的不规则痕迹,墨印是深褐色的,像干涸的血。正中央只有一行字:

慈悲公寓,为困境中的您提供最后的安宁。

下面是一个地址,和一串手写的电话号码。

我想扔掉它。这太像那些专骗绝症患者家属的陷阱了。可母亲在病房里艰难的呼吸声还萦绕在耳边,我最终拨通了那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声音温和的中年男人。“陈女士对吗?我们听说了您的情况。慈悲公寓正好有一间空房,可以为您和母亲提供住宿。租金……您放心,我们不是商业机构。每月五百,包含水电。”

五百。在这个城市,连一个卫生间都租不到。

“有什么条件?”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有一份《入住须知》,需要您严格遵守。这是为了保障所有住户的……安宁。”

公寓藏在老城区最深的巷子里,一栋六层的红砖建筑,外墙爬满了枯死的爬山虎。门牌斑驳得看不清数字,铁门虚掩着,推开时发出悠长的呻吟。

管理员从102室走出来。他是个清瘦的男人,五十岁上下,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衬衫,戴一副金丝边眼镜。他的笑容恰到好处,但眼睛没有笑。

“我是管理员,姓陆。”他递给我一把铜钥匙,和一页泛黄的纸。“房间在302。这是《须知》,请务必逐字阅读,并严格遵守。”

我低头看那页纸。开头是手写的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

(扉页手写体)欢迎入住慈悲公寓。为保障您与家人的安宁,请务必遵守以下条款。我们的唯一宗旨是:慈悲,与安宁。

下面列着八条规则。

母亲在床上昏睡着,我给她掖好被角,才在昏黄的台灯下仔细阅读那些条款。越读,脊背越凉。

午夜不能开门?不能帮助邻居?每周要向花盆滴血?

我几乎要抓起电话打给管理员,质问他这是不是某种邪教仪式。但母亲就在这时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又渗出暗红的血丝。我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给她喂水,看着她痛苦地蜷缩,所有的愤怒都化作了无力。

那晚,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到凌晨。

公寓很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客厅确实有三个白色陶瓷花盆,摆在朝南的窗台上,里面种着我不认识的植物——深绿色的肉质叶片,边缘有细密的锯齿。

凌晨一点左右,门外传来了声音。

不是脚步声,是……拖拽声。很慢,很沉,像有什么重物在走廊地板上被一点点拉动。然后我听到了低语。不是一两个人,是许多声音混在一起,含混不清,像是从很深的水底传来。

我想起第三条规则:“楼道内偶有徘徊的‘邻居’。请勿与它们发生视线接触,更不要施以援手。它们不需要帮助。”

我屏住呼吸,慢慢挪到门边,从猫眼往外看。

走廊的声控灯亮着,但光线昏暗。一个身影正缓慢地经过我的门口。我看不清细节,只能看到那是一个佝偻的人形,穿着深色的、像是湿透了的衣服。它拖着一条腿,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然后它停住了。

缓缓地、缓缓地,它转过头,看向我的门。

猫眼的视野扭曲了它的脸,但我能看见一双空洞的眼睛,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白色。它的嘴张开了,发出嗬嗬的声音。

“疼……”我听见它说,“好疼……”

本能让我想开门,想问问它怎么了。可规则像铁箍一样勒住我的大脑。

它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它要扑过来了。但最后,它还是慢慢地转回头,继续拖着身体,消失在走廊尽头。声控灯熄灭了,黑暗重新吞没了一切。

我瘫坐在门后,浑身冷汗。

第二天,母亲的状况恶化了。

她开始发烧,意识模糊,间歇性地喊着我父亲的名字——他已经去世十年了。我打电话给医院,得到的只是程式化的安慰和一张新的缴费单。

黄昏时,我站在客厅的窗前,看着对面同样老旧的楼房。天空是淤血般的暗红色。

我的目光落在三个花盆上。

规则第四条:“请每周一、三、五晚23:30,依次向每个花盆献上一滴您的鲜血。请确保血液直接滴入土壤。此后,您珍视之人的病痛将得以缓解。”

荒谬。疯狂。

可母亲痛苦的呻吟从卧室里断断续续地传来。我想起昨晚门外那个“邻居”,想起管理员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想起医院账单上那串天文数字。

我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晚上十一点二十五分,我站在花盆前。手里拿着一根从急救包里找到的采血针。窗外的城市已经沉睡,只有远处零星几盏灯火。

秒针一格一格地跳动。

十一点三十分整。

我扎破自己的指尖。鲜红的血珠涌了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亮泽。我颤抖着手,将它悬在第一个花盆的上方。

血滴落下。

它没有像普通水滴那样在土壤表面留下痕迹,而是……被吸收了。不是渗入,是“被吞下”。我能感觉到——虽然没有任何声音或震动——土壤深处传来某种细微的、满足的悸动。

我依次给三个花盆滴了血。每一滴落下,那种被“吞食”的感觉就更清晰一分。当最后一滴血消失在第三个花盆的土壤中时,我忽然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身体里被抽走了,不仅仅是那三滴血。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沙发,蜷缩着,等着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什么都没有。

只有深沉的、突如其来的困意。

我是被阳光唤醒的。

这很反常。往常母亲清晨五六点就会因为疼痛而醒来,需要我帮忙翻身、喂止痛药。我看了眼手机:上午八点十七分。

我冲进卧室。

母亲还在睡着。但她的呼吸……平稳而深沉。脸颊上甚至有了一丝久违的红晕。我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烫了。体温正常。

我呆立在床边,无法理解。

是巧合吗?是疾病自然的起伏吗?可晚期癌症的疼痛,怎么会突然消失?

那一整天,母亲都睡得很安稳。中午她醒来时,居然说有点饿。我给她煮了粥,她吃了小半碗——这是近一个月来她吃得最多的一次。

傍晚,她甚至能坐起来,靠着枕头,和我聊了一会儿天。她说梦见父亲了,说他在一个很安静、很舒服的地方等她。

“你也要好好的,”她握着我的手,力气微弱却真实,“别太累着。”

我看着她眼里的清明,喉头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晚上十一点三十分,我再次站到了花盆前。这一次,我的手没有颤抖。

血滴落下。

土壤深处,那种隐秘的悸动似乎更明显了。当我完成时,我仿佛听见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不是从花盆里,而是从公寓的四面八方,墙壁里、地板下、天花板上,无数个声音重叠在一起,满足的叹息。

第二周,母亲的情况持续好转。疼痛几乎消失,食欲恢复,甚至能在我的搀扶下在房间里走几步。主治医生在电话里惊讶地说“这简直是奇迹”,建议我们去做全面检查,看看是不是误诊。

我没有去。

我不敢去。

我开始严格遵守所有规则。我不在午夜后开门,哪怕门外有时会传来婴儿的哭声或女人的啜泣。我学会了避开走廊里那些徘徊的影子——它们形态各异,有的残缺,有的浮肿,但都散发着同样的、绝望的气息。我从不接午夜响起的电话,哪怕它一遍又一遍,执拗得令人发疯。

每周一、三、五的滴血,成了我的仪式。

母亲在康复,这就够了。无论代价是什么,无论这些规则多么诡异,只要她能好起来,我愿意付出一切。

至少,我当时是这么以为的。

转折发生在一个周四的深夜。

那天母亲睡前精神特别好,多说了会儿话,提起我小时候养过的一只白猫。“它总爱抓沙发,”她笑着说,“你爸气得要命,你却护着它,说抓坏了你长大赚钱买新的。”

我愣住了。

我从未养过猫。母亲一直对动物毛发过敏,家里连金鱼都没养过。

“妈,你记错了吧?”我轻声说。

她的表情空白了一瞬,然后摇了摇头。“哦……可能吧。人老了,记性不好了。”

可那不是记错。她描述得太具体了:猫左耳尖有一撮黑毛,喜欢睡在我的书包上,后来跑丢了,我哭了整整三天。

那不是我的人生。

但我没再追问。我给她盖好被子,关灯,退出卧室。心里那点不安像墨汁滴入清水,慢慢扩散。

凌晨两点,我被一种声音惊醒。

不是门外的,是屋里的。很轻,但持续不断——咔、咔、咔。

像指甲在刮擦木板。

我打开床头灯,声音停了。我屏息倾听,只有母亲平稳的呼吸声从卧室传来。

我躺下,关灯。

声音又出现了。咔、咔、咔。这次更清晰,还夹杂着……泥土松动的声音?

我猛地坐起,打开大灯,环顾四周。声音消失了。

然后我意识到了——声音来自客厅。

我慢慢走出去,打开客厅的灯。一切如常。三个花盆静静地摆在窗台上,月光给它们的轮廓镀上一层银边。

我的目光落在第三个花盆上。

那是我每次滴血时,最后滴的那个。比起另外两个,它里面的植物长得格外茂盛,深绿的叶片肥厚油亮,甚至在顶端冒出了一个苍白的花苞。

花苞在轻轻颤动。

不,不是颤动。是……在收缩,在舒张,像一颗微型的、正在跳动的心脏。

我一步步走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不是植物的清香,而是更复杂的、混合着铁锈、潮湿土壤和某种甜腻腐烂物的味道。

我弯下腰,凑近那个花苞。

在它半透明的萼片之间,我看见了什么东西。很小,蜷缩着,有细细的肢体,和一双紧紧闭着的眼睛。

那是一个婴儿的形态。

我的胃部一阵翻搅,跌跌撞撞后退,撞到了茶几。台灯摇晃,光线扫过花盆,那恐怖的景象瞬间消失了。花苞只是花苞,苍白而安静。

幻觉吗?是压力太大产生的幻觉吗?

我瘫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我看见了它。

在第三个花盆的底部边缘,靠近土壤的地方,黏着一小撮毛发。很短,灰白色。

不是母亲的。母亲的头发是花白,且更长。

我颤抖着伸手,捏起那撮毛。它很干,很脆,仿佛已经脱落很久了。在灯光下仔细看时,我发现毛发根部带着极微小的、暗红色的皮屑。

那一夜,我没再合眼。

清晨,我趁着母亲还在睡,做了一件违反所有直觉的事——我找出一把旧餐刀,跪在第三个花盆前,开始挖。

土壤比我想象的松软。刀身轻易地没入,我小心地拨开表土,然后是更深层的、颜色发黑的泥土。

大约挖到十公分深时,刀尖碰到了硬物。

我丢开刀,用手刨。指尖触到了冰冷、光滑的东西。我把它掏了出来。

是一个油纸包,巴掌大小,用细细的红绳捆着。纸包已经泛黄发脆,红绳却依然鲜艳如血。

我解开绳子,展开油纸。

里面有两样东西。

第一样,是一颗乳牙。小小的,边缘有些磨损,上面还有淡淡的、褐色的血渍。我认识这颗牙——它是我六岁时掉的第一颗乳牙,我记得父亲把它扔到了屋顶,说这样新牙才会长得整齐。

可它在这里。在这个花盆的深处。

第二样,是一张黑白照片,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已经模糊,但画面清晰:一只婴儿的脚踝,脚踝上系着一根红绳,绳上穿着一个小小的银铃。

母亲曾说过,在我之前,她还有一个孩子。是个女孩,七个月早产,没能活下来。那个孩子脚踝上就系着红绳银铃,是她亲手系的。

“我给她取名叫小安,”母亲曾说,“希望她在另一个世界,能平安。”

照片里的脚踝,系着一模一样的红绳银铃。

我跪在晨光中,捧着这两样本不该存在于世的东西,浑身冰冷。牙齿是我的,照片是那个从未谋面的姐姐的。它们都在这里,埋在花盆下,被我的血液浇灌着。

母亲昨天提起的“白猫”,会不会也是……别人的记忆?

我猛地转头,看向卧室紧闭的门。门后,我的母亲正在安稳沉睡,她的身体在奇迹般康复,她的疼痛在消失。

而代价,正从这土壤深处,一点一点地浮出水面。

窗台上,第三个花盆里,那个苍白的花苞在晨风中微微点头。萼片之间,似乎又闪过一丝细微的蠕动。

我耳边忽然响起管理员平静的声音,那是我签约时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陈女士,请记住。慈悲不是免费的。它只是……延期支付。”

远处,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进客厅,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我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油纸包在掌心像一块烧红的炭。晨光透过脏污的窗玻璃,把房间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牢笼。母亲的呼吸声从卧室门缝里渗出,平稳得可怕。

我把乳牙和照片塞进睡衣口袋,机械地把泥土填回花盆。指尖碰到土壤时,我感到一阵细微的吸力——不是物理上的,是某种更深的、几乎像错觉的牵引,仿佛那些深褐色的颗粒想留住我皮肤的温度,我的生命的印记。

洗手时,我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憔悴的脸。眼睛下面有浓重的阴影,嘴角在不自觉地抽搐。我凑近镜子,瞳孔在晨光中收缩,那一瞬间,我好像看见眼底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不是血丝,是更细微的、枝杈般的暗影。

我用力眨眼,再看去时,只有疲惫。

“小雅?”母亲的声音从卧室传来,温和而清晰,“你起了吗?”

我深吸一口气,挤出笑容推开门。“妈,你醒啦。感觉怎么样?”

她坐在床上,背靠着枕头,手里拿着我昨晚留在床头柜上的水杯。阳光照在她的侧脸上,那些因为疼痛和消瘦而深刻的皱纹似乎被抚平了一些。她的眼睛很亮,亮得不像是晚期病人。

“挺好的,”她说,声音里有一种我不熟悉的松弛,“做了个梦。梦见我们在老房子里,你爸在院子里种月季,你在旁边玩泥巴,弄得满脸都是。”

老房子。院子。月季。

我父亲是个会计,一辈子没种过花。我们住的是单位的筒子楼,没有院子。

“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发干,“爸爸不喜欢园艺。”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笑容有点空洞。“哦,瞧我这记性。是老刘,楼下的老刘种月季。我总记混。”

老刘。三年前脑溢血去世的老刘。

我没再说话,扶她去洗漱。她的手搭在我的胳膊上,温度正常,甚至有些温热。但我碰到她皮肤时,感觉那下面有什么东西在极其缓慢地流动,不是血液,是更粘稠、更安静的什么。

早餐时,她吃了整整一碗粥,还加了一个鸡蛋。我看着她咀嚼,吞咽,每一个动作都流畅自然,心里那团冰冷的疑惧却越胀越大。

“我想出去走走,”她放下勺子,期待地看着我,“就楼下,晒晒太阳。躺了这么久,骨头都僵了。”

我想起规则。没有禁止外出。但管理员说过什么?“公寓提供的是全方位的安宁”。

“好,”我说,“我陪您。”

楼道在白天显得正常许多。墙皮剥落,露出下面的灰黑色砖块,空气里有老房子特有的霉味和灰尘气。我们慢慢走下楼梯,母亲的脚步比我想象的稳健。

二楼拐角处,我们遇到了一个女人。

她背对着我们,站在201室门口,一动不动。穿着过时的碎花连衣裙,头发梳成整齐的发髻。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

她的脸很白,白得像涂了过多的粉。五官是端正的,但没有任何表情,眼睛直视前方,却没有焦点。她看着我们,或者说,目光穿过我们,落在后面的墙壁上。

“早。”母亲自然地打招呼。

女人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她的嘴唇动了动,发出极轻的声音:“早……安。”

声音是平的,没有起伏,像录音机没电时拖长的尾音。

她推开门,走进201室。门关上之前,我瞥见里面的客厅——和我们那间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的格局,同样的老旧家具,窗台上同样摆着三个白色陶瓷花盆。

其中一个花盆里,植物已经枯死了,发黑的茎秆耷拉在盆边。

门关上了。走廊重归寂静。

“那是李阿姨,”母亲轻声说,继续往下走,“人挺好的,就是不太爱说话。她老伴去年走的,孩子都在国外。”

“您认识她?”我追问。

“搬来那天在楼道里碰见过,聊了几句。”母亲说得很自然。

搬来那天?母亲几乎一直卧床,我唯一一次扶她出房间是去卫生间。她们什么时候聊过?

一楼大厅比楼上更昏暗。几扇窗户都被厚重的深红色窗帘遮着,只漏进几缕吝啬的光线。空气里有种挥之不去的甜腻味,混合着灰尘和……福尔马林?

102室的门关着。管理员陆先生应该在里面。

我想起第二条规则:“若您在非规定时间看到102室门扉洞开,请立即移开视线,返回房间……”

现在不是非规定时间。但门紧闭着,像一口竖起来的棺材。

我们走出公寓楼。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母亲深深吸了口气,眯眼看着巷子口那棵半枯的槐树。“天气真好啊。”

我扶她在楼前一条掉漆的长椅上坐下。她仰着脸,让阳光铺满面容。那一刻,她看起来几乎……健康。

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公寓楼的外墙。红砖,爬山虎,三楼我们的窗户。然后我看见了它。

在我们窗户正下方的墙壁上,大约二楼窗户上沿的位置,墙砖的颜色不太一样。不是后来修补的那种,而是……纹理不同。仔细看,那片区域的砖块排列方式略有差异,形成一个不太明显的、长方形的轮廓。

像一扇被封起来的窗。

“妈,您坐会儿,我回去拿个水杯。”我说。

“好,你去吧。”

我快步走回楼里,没有上楼,而是转向楼梯后方——那里有一扇不起眼的小门,漆成和墙壁差不多的颜色,门把手上挂着一把生锈的挂锁。

锁是开着的。

我推开门。里面是向下的楼梯,通往地下室。一股阴冷潮湿的空气涌上来,带着更浓的甜腐味。楼梯很窄,墙上没有灯,只有深处一点昏暗的光源。

我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往下走。

楼梯比我预想的要深。走了大约二十级台阶,脚下变成了水泥地。手电筒的光束划破黑暗,照出一个不大的空间。

这里堆放着杂物:破损的家具、旧报纸捆、空花盆。但我的目光立刻被吸引到角落——那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几十个绿色的垃圾袋,就是规则第七条要求我们放在门口的那种,印着“循环”字样。

袋子都没有封口。

我走近其中一个,手电光照进去。里面不是普通的生活垃圾。

有枯萎的植物,叶片发黑卷曲。有小件的、看起来私人的物品:一把断齿的木梳,一只小孩的旧棉袜,几本页面泛黄的日记本。还有头发——成团的,各种颜色和长度的头发,缠绕在一起。

以及照片。很多照片,大多数是黑白的,有些已经褪色模糊。我颤抖着手,从最上面的袋子里捡起一张。

照片里是一个年轻女人,抱着一个婴儿,站在阳光下笑。背面用钢笔写着:“小芳满月,1983年5月。”

我又翻看了几张。不同的人,不同的年代,但都是生活照:全家福、旅游照、毕业合影。这些照片不应该出现在垃圾袋里。它们应该被珍藏在相册里,被怀念。

手电光扫过墙壁,我僵住了。

墙上挂着一块老式的软木板,上面钉着许多纸条。有些是打印的,有些是手写的,纸张新旧不一。我凑近看。

最上面一张,打印体:“201住户,王建国,肺癌晚期。入住期:2009.3-2010.1。状态:已安宁。”

下面一张,手写,字迹工整:“302住户,陈秀兰(母),林雅(女)。卵巢癌晚期伴多处转移。入住期:2023.11-至今。状态:疗愈中。贡献频率:稳定。备注:女儿配合度高,建议观察后续适应性。”

我的血冷了下去。

继续往下看。更多名字,更多日期,更多“已安宁”。时间跨度长达几十年。在靠近底部的地方,一张泛黄的纸条吸引了我的注意,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

“102管理员,陆文洲。接任日期:1998年6月。前任管理员:其母,周淑芬。状态:持续服务中。”

管理员……是继承的?

我听到头顶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在楼梯口停住了。我的心跳骤停,猛地关掉手电,缩进更深的阴影里。

“林小姐?”是管理员陆先生的声音,从楼梯上方传来,温和如常,“您在下面吗?”

我屏住呼吸。

脚步声开始往下走。不疾不徐,一步,一步。手电光从上面照下来,扫过杂物堆。

我缩在一个破衣柜后面,透过缝隙看见他的裤脚和皮鞋。他在垃圾袋前停住了。

“我知道您在这里,”他说,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丝笑意,“您发现了,对吧?那些花盆的秘密。”

我不敢动。

“别害怕,”他继续说,手电光在地面上移动,“每个新住户都会经历这个阶段。好奇,恐惧,然后……理解。慈悲需要代价,但比起医院里那些冰冷的机器和天价的账单,这里的代价更温和,不是吗?”

他蹲下身,我听见他翻动垃圾袋的声音。“您的母亲正在好转。疼痛消失了,食欲恢复了,甚至能走动了。您告诉我,医院能做到吗?即便能做到,您付得起那个代价吗?”

“你们对她做了什么?”我再也忍不住,声音嘶哑地从衣柜后传出。

手电光立刻转向我这边。陆先生站起来,光束照亮他平静的脸。“我们?我们什么也没做。是公寓在帮助她。公寓收集……生命的余烬。那些曾经在这里住过、最终获得安宁的人,他们留下了一些印记。这些印记,公寓用来修补像您母亲这样破碎的生命。”

“用别人的命,续她的命?”我声音发抖。

“不,不,”他摇头,像在纠正一个天真的孩子,“不是‘命’。是碎片。记忆的碎片,习惯的碎片,情感的碎片。公寓像一个巨大的筛子,筛去痛苦,留下那些宁静的、温和的部分,用来填补空缺。您母亲不会变成别人,她只是……被修复了。被那些同样渴望安宁的存在,共同修复了。”

“所以她开始记错事情,说她没养过的猫,种没种过的花——”

“那是融合过程中的正常现象,”他打断我,语气依然耐心,“就像输血,少量异体血液进入,短时间内可能会有轻微排异反应。但最终,身体会接纳它,变得更强壮。您的母亲正在变得更强壮,林小姐。您应该高兴。”

“那照片呢?我姐姐的照片?我的乳牙?”我走出阴影,直面他,“为什么花盆底下有那些东西?”

陆先生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变化。他沉默了几秒,手电光在我们之间的地面上投出一个晃动的光圈。

“那是锚点,”他终于说,声音低了些,“公寓需要锚点来确定修复的方向。至亲之人的生命印记,是最有效的锚。您的血液是燃料,那些物品是坐标,引导公寓的力量精准地作用于您母亲。您付出鲜血,公寓付出收集来的‘安宁碎片’,共同完成这场慈悲。”

“那些‘已安宁’的人呢?”我指向墙上的木板,“他们最后怎么样了?”

陆先生看着我,镜片后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深不见底。“他们获得了永恒的平静。不再有病痛,不再有烦恼,在公寓的怀抱里,永远安睡。”

“像二楼那个李阿姨一样?”我追问,“像个活死人一样在楼道里游荡?”

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那副温和的面具第一次出现了裂痕。“李女士的选择是留下。她选择成为公寓的一部分,继续享受这份安宁。每个人最终都会面临选择,林小姐。您,和您的母亲,也一样。”

楼上传来母亲呼唤我的声音,隐约而焦急:“小雅?小雅你在哪儿?”

陆先生侧耳听了听,重新挂上那副职业化的微笑。“您母亲在找您。该上去了。记住,林小姐,好奇心是人之常情,但有些真相,知道了并不意味着能改变什么。您母亲的好转是实实在在的,这才是最重要的,对吗?”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最后看了一眼墙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纸条,看了一眼那些装着往昔碎片的绿色袋子,转身走上楼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絮上,虚浮无力。

回到阳光下时,母亲正站在楼门口张望,脸上有真实的担忧。“你去哪儿了?这么久。”

“找了点东西,”我挽住她的胳膊,“我们上去吧。”

往回走时,我抬头看了看那面墙。被封窗的轮廓在阳光下更加清晰。我想知道,那扇窗后面曾经是什么房间,住过什么人,而他们最终,又去了哪里。

晚上,我给母亲吃了药——那些原本用来止痛、现在似乎已不需要的药。她很快睡着了。

我坐在客厅的黑暗里,没有开灯。窗台上的三个花盆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第三个花盆里,那个苍白的花苞似乎长大了一点,萼片微微张开,隐约能看见里面蜷缩的轮廓在缓慢蠕动。

我拿出那个油纸包,把乳牙和照片放在茶几上。然后,我从抽屉深处翻出一本几乎遗忘的旧相册。

我找到我六岁那年的照片。缺了一颗门牙,笑得傻气。我对照着那颗乳牙——形状、磨损的程度,完全吻合。这是我的牙,毫无疑问。

我又翻到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她抱着我,身后是医院的白墙。那是我的满月照。我仔细看她的手腕,脖子,任何可能佩戴饰品的地方。没有红绳银铃。

但在一张她更年轻、可能只有十八九岁的照片里,我发现了异样。那张照片是在照相馆拍的,她穿着那个年代流行的连衣裙,坐在背景画前。她的脚踝被裙摆遮住大半,但隐约能看到,左脚踝处似乎有一圈淡淡的痕迹。

我拿来放大镜,凑到台灯下仔细看。

不是痕迹。是一根极细的红绳,以及绳子上一个小小的、反光的点。银铃。

我的呼吸停止了。

母亲从未对我说过,她给那个早夭的女儿系的红绳银铃,是从她自己脚踝上解下来的。这是一种风俗吗?还是一种……转移?

我猛地想起管理员的话:“至亲之人的生命印记,是最有效的锚。”

如果那个早夭的姐姐是一个锚点,那么母亲自己,是否也曾是别人的“锚”?

深夜,我悄悄打开母亲的房门。她睡得很沉,胸脯规律地起伏。我轻轻走到床边,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光,看向她的脖颈。

白天我就注意到,她后颈那颗从小就有褐色小痣,颜色似乎变深了,而且……凸起了一点。

我屏住呼吸,凑得更近。

那不是痣。

那是一颗极其微小的、深褐色的芽。顶端有两片针尖大小的、蜷缩的叶瓣,紧贴着她的皮肤。我甚至能看到,随着她的呼吸,那叶瓣极其轻微地翕动,仿佛也在呼吸。

我颤抖着手,想去碰,又不敢。

就在这时,母亲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异常清明,直直地看着我,没有刚醒的朦胧。然后她慢慢转过头,目光落在我悬在半空的手上,又移向我惊恐的脸。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东西,不是责怪,不是疑惑,而是一种深沉的、几乎非人的平静。

然后,她重新闭上眼睛,翻了个身,背对着我。

仿佛刚才那一幕从未发生。

我僵立在床边,直到双腿发麻,才蹑手蹑脚地退出去,轻轻带上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我慢慢滑坐在地上,抱住膝盖,把脸埋进去。

没有声音。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窗外的城市在沉睡,慈悲公寓在寂静中呼吸。墙内,无数细碎的生命印记像微尘般漂浮、沉淀、融合。花盆深处,根系在黑暗中蔓延,缠绕着过往的遗物,吮吸着新鲜的血液,孕育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果实。

而我的母亲,正在一点点地,被这份“慈悲”重塑。

我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我掏出来,屏幕自动亮起,显示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只有两个字,却让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快逃。”

发信时间:00:01。

午夜已过。

我抬起头,看见客厅的座机电话,在黑暗中,沉默地蛰伏着。听筒里,似乎有极其细微的电流杂音,咝咝作响,像某种生物在低语。

规则第五条:“室内电话偶尔会在午夜响起。切勿接听。”

我盯着那台黑色的老式电话机,等待着。等待着它响起,或者不响。

等待着这座公寓,为我展示它下一份,慈悲的代价。

我盯着那条短信,屏幕的冷光在黑暗中灼着我的眼睛。

“快逃。”

没有标点,没有落款,只有这两个字像钉子一样钉进瞳孔。发信时间是00:01,就在一分钟前。午夜刚过。

谁发的?公寓里还有清醒的人吗?还是……陷阱?

我的大脑在恐惧和理智之间撕扯。快逃?逃去哪里?母亲还在卧室里,脖颈上长着那颗诡异的嫩芽。我怎么能逃?

然后我听见了。

不是电话铃声。

是歌声。

极轻、极细的童谣,从墙壁内部渗出来,像水渗过海绵。调子很熟悉,是我小时候母亲常哼的摇篮曲,但歌词不对——

“睡吧,睡吧,泥土做被呀……根须当枕,好眠到永久呀……”

我猛地站起来,撞到了茶几。膝盖的疼痛让我清醒了一瞬。我冲进厨房,抓起一把最锋利的水果刀,又打开药箱,把所有的止痛药、安眠药、抗生素都扫进一个塑料袋。

回到客厅时,那童谣还在继续。现在听起来,不像是从一个方向传来,而是四面八方的墙壁都在共振,无数细小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唱着扭曲的版本。

我冲到母亲卧室门口,握住门把,又停住了。

门缝底下,有光。

不是灯光,是更柔和、更诡异的荧光绿,像深海里某些生物发出的冷光。还有声音——不是歌声,是细微的、持续的“噼啪”声,像种子在破壳。

我轻轻拧开门把,推开一条缝。

母亲坐在床上,背对着我。她的睡衣褪到了腰部,露出整个背部。

我的呼吸卡在喉咙里。

她的背上,布满了那种深褐色的、芽状的凸起。几十个,也许上百个,从肩胛骨一直蔓延到腰椎,像一片刚被犁过、撒下种子的田地。有些芽已经长到了一两厘米长,顶端裂开,伸出细如发丝的白色须根,在空中极其缓慢地摆动。

那些荧光,就是从这些须根尖端散发出来的。

“噼啪”声是芽体在生长、在钻出皮肤的声音。

母亲低着头,长发披散。她在哼歌,正是墙里传来的那首童谣,但歌词更清晰:“……叶儿绿,花儿白,住在土里不出来……妈妈的手,爸爸的怀,都在土里等着你来……”

“妈。”我声音嘶哑。

她停下了哼唱,缓缓转过头。

她的脸还是那张脸,但眼睛不一样了。眼白上布满了细微的、枝杈状的红色血丝,瞳孔深处仿佛有绿色的荧光在流转。她看着我,嘴角慢慢向上扯出一个笑容。

“小雅,”她说,声音温柔得可怕,“你醒了?来看,多美啊。”

她转过身,把整个背部完全展露给我。那些蠕动的、发光的须根齐齐转向我,像无数嗅探的触角。

“公寓在帮我,”她轻声说,伸手抚摸着自己肩上的一丛嫩芽,“它给了我新的生命。这些根……它们连接着很多人。我感觉到他们的记忆,他们的安静。我不疼了,小雅,一点都不疼了。”

我握着刀的手在剧烈颤抖。“妈,这不是帮你……它在吞噬你……”

“不,”她摇头,眼神迷醉,“是融合。我和那些安宁的人融合在一起。刘伯伯记得他孙子的笑声,李阿姨记得她结婚那天的阳光,还有个小姑娘记得她的宠物兔……这些美好的东西,现在都是我的了。公寓说,等我完全融合,我就再也不会生病,不会变老,永远这样安宁下去。”

她站起来,向我走来。步伐比白天更稳,但带着一种非人的、植物般的缓慢节奏。那些背上的须根随着她的动作摇曳。

“你也可以的,小雅,”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公寓说,至亲的血脉最容易连接。你为我付出了那么多血……我们的根已经连在一起了。留下吧,和我一起。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永远安宁。”

我看着她的手。掌心皮肤下,隐约有细小的、绿色的脉络在流动。

墙里的童谣越来越响,几乎成了合唱。第三个花盆里,那个苍白的花苞已经完全绽放了——里面没有什么婴儿,而是一团纠缠的、发光的根须,正从花萼里涌出来,沿着窗台爬向墙壁。

“不。”我向后退,刀尖指向她,“妈,这不是你。你被它控制了……”

她的笑容消失了。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愤怒,但那愤怒也像是隔着一层膜,不够鲜活。“控制?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清醒地知道自己终于得救了!你为什么不明白?为什么总要破坏这一切?!”

她猛地扑过来。

动作快得不像病人。我本能地挥刀,刀刃划过她的手臂,割开一道口子。

没有血流出来。

伤口里涌出的,是粘稠的、半透明的绿色汁液,散发出和花盆土壤一样的甜腐味。汁液滴在地板上,立刻渗了进去,地板的木纹仿佛活了过来,微微蠕动。

母亲看着伤口,又看看我,眼神变得陌生而冰冷。“你伤了我。”她陈述道,声音平直,“女儿伤了母亲。你不配……不配分享这份安宁。”

她背上的须根突然暴长,像无数鞭子抽向我!

我尖叫着挥舞水果刀,砍断了几根。断掉的须根在地上扭曲,渗出绿色的汁液。但更多的须根缠住了我的手腕、脚踝,力量大得惊人。它们把我拖向母亲,拖向她张开的怀抱——

“陆先生!”我嘶声大喊,“管理员!救命!”

卧室门被推开了。

管理员陆文洲站在门口,穿着那件灰色衬衫,手里拿着一把老式的园艺剪。他表情平静,甚至有点无奈。

“我就知道会这样,”他叹了口气,“融合期的排异反应,对至亲之人往往最剧烈。因为你们共享的生命印记最多,抵抗也最强。”

“救救我!”我挣扎着,须根勒进皮肉,“她在变成怪物!”

“怪物?”陆先生走进来,园艺剪在月光下闪着寒光,“不,林小姐,她在进化。她在成为更完整、更永恒的存在。您应该为她高兴。”

他走到母亲身边,用园艺剪小心地修剪她背上几根过于狂野的须根。剪断的瞬间,母亲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像被搔到痒处。

“您看,她在适应,”陆先生一边修剪一边说,“公寓正在把收集了几十年的‘安宁碎片’编织进她的生命结构。疼痛消失了,病弱消失了,连死亡的阴影都消失了。这是医学做不到的奇迹。”

“代价是变成一棵植物?!”我尖叫。

“代价是获得永恒。”他纠正道,终于看向我,“而您,林小姐,现在是最后的变量。至亲的激烈抵抗,会干扰融合进程。所以,您需要做一个选择。”

他放下园艺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是我签过字的《入住须知》副本,但在最下面,多了一行之前没有的手写条款:

第九条(最终条款):为确保彻底的安宁,住户可选择:A.完全融入公寓,成为永恒安宁的一部分;B.由公寓修改记忆后离开,相关亲属的“疗愈”状态将转化为“已安宁”;C.由管理员协助完成“根须修剪”,保留部分自我意识,成为公寓的服务者。

“A,就是您母亲正在走的路,”陆先生指着那些蠕动的须根,“B,是我建议您选择的。签署同意书,公寓会修改您今晚的记忆。您会记得母亲在这里平静离世,您妥善处理了后事。然后您可以离开,重新开始生活。”

“那她呢?”我盯着母亲,她正低头玩着自己手上新长出的细小根须,像孩子玩玩具。

“她会‘已安宁’,”陆先生说,“永远留在这里,成为公寓能量循环的一部分。没有痛苦,没有意识,只有永恒的平静。”

“C呢?”

他沉默了片刻。“C,就是我的路。接受‘根须修剪’,保留部分自我意识和自由活动能力,但必须为公寓服务,帮助新住户完成融合。就像我继承我母亲的工作一样。”他顿了顿,“我母亲曾是301的住户,肺癌。她选了C,服务了十五年,然后……完全安宁了。我接替了她。”

我终于明白墙板上那条备注的意思:“前任管理员:其母。”

这是一个轮回。一个用亲情和生命喂养这座公寓的、无尽的轮回。

“如果我什么都不选呢?”我咬牙问。

陆先生的表情终于彻底冷了下来。“那公寓会视您为威胁。‘邻居’们会来处理。它们的处理方式……不太温柔。毕竟,它们已经很久没有尝过新鲜、完整的生命印记了。”

仿佛在印证他的话,门外传来了拖沓的脚步声,不止一个。还有指甲刮擦门板的声音,嗬嗬的喘息声。整个公寓似乎都在苏醒,在渴望。

母亲忽然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选B吧,小雅,”她说,声音又变回了我熟悉的那种温柔,但那温柔现在让我毛骨悚然,“选B,你就自由了。妈妈留在这里,挺好的。真的。”

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滑落。

是绿色的。

那滴绿色的泪顺着脸颊滚落,滴在地板上,立刻被木质吸收。她的眼神在那一瞬间,闪过极其短暂的清明和痛苦,像溺水者浮出水面的最后一瞥。

然后又被那种迷醉的安宁覆盖。

她还在这具身体里。还在挣扎。那些“安宁碎片”在淹没她,但她还在。

我不能签B。

我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个绿色的地狱里,变成墙壁的一部分,变成花盆的肥料,变成未来某个住户“疗愈”所需的“碎片”。

我也不能选A。我不想变成背部长芽的怪物,哼着扭曲的童谣,在楼道里游荡。

我看着陆先生手里的园艺剪。

“C,”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出奇地平静,“我选C。但要加一个条件。”

陆先生挑眉。

“先让我妈‘安宁’,”我说,“真正的安宁,不是变成植物人那种。让她……解脱。然后我接替她,和你一起管理这里。”

母亲猛地转头看我,眼神复杂难辨。

陆先生沉思了很久。门外的抓挠声越来越急。

“可以,”他终于说,“但‘解脱’需要额外的代价。公寓不会无偿释放已经深度连接的个体。”

“什么代价?”

“您需要献出比平时多十倍的血液,浇灌那三个花盆,强行切断公寓与她的大部分连接。然后,由我进行‘最终修剪’。”他举起那把园艺剪,“这会很痛苦,对她,对您,都是。而且不一定完全成功。她可能会残留一些……碎片,在公寓里。”

“那就做。”我说。

母亲开始后退,背上的须根疯狂摆动。“不……不……小雅,我不要解脱……我很好……我安宁……”

她已经分不清什么是自己的意愿,什么是公寓灌注的渴望了。

陆先生动作很快。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三个大碗,放在地上。“血,现在。”

我接过他递来的手术刀片——比采血针锋利得多,也痛得多。我卷起袖子,在左臂上割开一道深深的伤口。

血涌出来,滴进第一个碗。很多血,多得我头晕目眩。

然后是第二个碗,第三个碗。

当我终于完成时,脸色已经白得像纸,浑身发冷。地上的三碗血在月光下泛着暗红色的光泽。

陆先生端起碗,走到母亲面前。她试图挣扎,但那些原本狂野的须根忽然萎靡了许多,动作迟缓。

“公寓的本质是交换,”陆先生一边将血液缓慢浇在母亲头顶,一边说,“你女儿用她的大量生命印记,赎回你的部分自由。但记住,只是部分。”

血液顺着母亲的头发、脸颊流下,染红她的睡衣。她发出尖锐的嘶鸣,不是人类的声音,更像是植物被撕裂的声音。背上的嫩芽开始枯萎、变黑,须根一条条脱落。

但她的眼睛,渐渐恢复了清明。

真正的、人类的清明。

她看着我,眼泪涌出来,这次是透明的。“小雅……对不起……”

“别说话,”我虚弱地说,“快好了。”

陆先生举起了园艺剪。

“闭上眼睛,妈。”我说。

她闭上了眼睛。

咔嚓。

不是剪枝的声音。是更沉闷的、更深层的东西被切断的声音。

母亲身体一震,软软倒下。背上的芽全部枯萎脱落,留下满背的、正在快速愈合的细小疤痕。她呼吸微弱,但平稳,是人类的呼吸。

陆先生剪断的,不是那些可见的根须。他剪的是空气里某种无形的、连接着她和公寓的“纽带”。我仿佛听见了一声遥远的、凄厉的哀嚎,从墙壁深处传来,然后渐渐平息。

“完成了,”陆先生说,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汗,“她会在昏睡中度过剩余的生命,大约还有几个月,自然衰竭。没有痛苦,但也没有‘安宁’的那种永恒。这是我能做到的极限。”

他看向我:“现在,该您履行承诺了。”

门外的抓挠声停了。“邻居”们似乎散去了。

我跪在母亲身边,摸了摸她的脸。温的。她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像以前一样。

“让我送她去医院,”我说,“安顿好她。然后我会回来。”

陆先生盯着我看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一周。一周后,如果您不回来,公寓会找到您。到那时,选择就不存在了。”

一周后。

母亲躺在临终关怀医院的单人病房里,靠营养液维持。医生说她的大脑活动很微弱,身体器官在缓慢衰竭,但确实没有痛苦。她偶尔会睁眼,眼神空洞,谁也不认识。

我把公寓里发生的一切写成了详细的记录,连同那颗乳牙、那张脚踝照片,封在一个铁盒里,寄存在银行保险柜。我不知道谁会看到它,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但我需要留下证据。证明这座公寓,这个轮回,存在过。

第七天黄昏,我回到了慈悲公寓。

巷子更深,更暗了。楼门口站着陆先生,他身边还有一个女人——是二楼那个李阿姨。她的表情依然空白,但手里拿着一串钥匙。

“欢迎回来,”陆先生说,“这位是李姨,您的……同事。她会教您基本的工作。”

李姨机械地点头,递给我一把新的钥匙,和一件灰色的衬衫。“您的房间,102。”

我曾经的房间,302,已经搬进了新的住户。一对夫妻,妻子肝癌晚期。我看见他们站在窗边,妻子在丈夫怀里低声哭泣。

而我,接过了陆先生递来的新一份《入住须知》,纸张是空白的,只等着我添上新的名字和日期。

还有那把园艺剪,沉甸甸的,刀口闪着冷光。

“修剪的时候,要快,”陆先生教我,“犹豫会让连接处发炎,影响后续融合质量。记住,我们提供的是慈悲,但慈悲需要效率。”

深夜,我坐在102室的窗前,看着我的三个花盆——现在它们是管理员专用的,更大,陶瓷更白,里面的植物更茂盛。我需要每周向它们滴血,以维持与公寓的连接。

第三个花盆里,已经结出了一个花苞,苍白,半透明。

我用手指碰了碰它,花苞微微颤动,里面蜷缩的轮廓似乎在呼吸。这一次,我看清了那个轮廓的细节——它隐约有母亲的眉眼。

公寓没有完全放走她。它留下了她的碎片,作为锚点,把我牢牢锁在这里。

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没有人知道这条深巷里,这座红砖楼中,正在进行的交易。用痛苦换安宁,用生命换永恒,用亲情换一个无尽的、绿色的轮回。

我拿起笔,在新的《入住须知》上,写下第一行字:

“慈悲公寓,为困境中的您提供最后的安宁。”

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像根须在泥土里生长。

远处,午夜钟声敲响。客厅的电话,在死寂中,突然发出尖锐的、持续的鸣音。

我没有动。

我知道,它会一直响,直到下一个需要“慈悲”的人,鼓起勇气,拿起听筒。

而我会在这里,穿着灰色的衬衫,拿着园艺剪,等待他们。

带着我母亲残留在我血液里的、那片永远无法“安宁”的碎片,等待着一个永远无法到来的解脱。

这就是慈悲。

这就是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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