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铺子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最后一丝来自巷子、那凝固昏黄灯笼的微光也被掐灭。不是视觉上的黑暗，而是感知层面的绝对遮蔽。林砚感觉自己像是猛地沉入了冰冷粘稠的墨汁深处，五感被瞬间剥夺，只有掌心那道疤痕传来的、持续不断的冰凉刺痛，成为确认“自我”尚未彻底溶解的唯一坐标。
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没有方向，没有温度。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丈量的尺度。也许只过了一瞬，也许已过去千年。
然后，是光。
不是“亮起”，而是“浮现”。如同宣纸上缓慢晕开的淡墨，一丝丝、一缕缕的、冰冷的月白色光芒，从黑暗的最深处渗透出来，勾勒出空间的轮廓。
林砚发现自己站在铺子里。
但又和他记忆中的收骨铺，截然不同。
那些层层叠叠、几乎顶到天花板的乌木骨盒架子，消失了。墙壁上空空如也，露出原本灰败、布满细微裂痕的砖石墙面。空气中那股常年弥漫的、甜腻的腐朽和药材气味，也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陈年灰尘和石头本身散发的、冰冷的土腥气。
铺子中央，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案还在，但上面空空荡荡，文房四宝、记录册、乃至任何杂物都不见踪影，案面光滑如镜，甚至能倒映出上方那片缓慢晕开的月白微光。案后，那张老陈常坐的、磨得发亮的太师椅，静静地摆在那里，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均匀的灰。
最引人注目的是铺子深处，那面原本通往密室的墙壁。
墙壁……不见了。
不是被拆除，也不是崩塌，而是如同被某种力量精准地抹去，显露出后面原本密室的空间。那里，也没有了那面巨大的、映照着灰白雾气的落地镜。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张木案。
样式、大小、材质，都与外面这张紫檀木案一模一样，仿佛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它静静地摆放在原本密室中央的位置，上面同样空无一物，光滑的案面反射着同样的、冰冷的月白微光。
而在两张一模一样的木案之间，铺子原本的地面位置……
是水。
不，不是普通的水。是一种极其粘稠、近乎固态、颜色暗沉如陈年血液、却又泛着冰冷月白光泽的液体。它平静无波，如同一面巨大的、倒置的黑色镜子，铺满了整个铺子地面，深不见底，将两张木案、四面的墙壁，乃至上方那片虚空，都清晰地、上下颠倒地“映照”在其中。
林砚就站在这片诡异“水镜”的边缘，脚下是冰冷粗糙的砖石地面（还未被液体浸没），面前就是那片平静得令人心悸的暗沉水面。水面的倒影中，他脸色苍白，眼神惊惶，身影微微扭曲。
而在他倒影的身后，那面“消失”的墙壁原本所在的位置，在倒影的世界里，那另一张木案的后面……
坐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深灰色、式样古朴陈旧长衫的老人。
他低着头，背微微佝偂，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恭敬而沉默。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倒影中的木案后，仿佛已经坐了一百年，一千年，与这片凝固的黑暗、月白的光、暗沉的水，融为一体。
林砚的呼吸骤然停滞。
这个身影，这个姿态……
是老陈。
但……又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老陈。这个倒影中的“老陈”，虽然同样苍老，但脸上没有那些深刻如同刀刻的皱纹，眼神（虽然低垂着）也不见那种历经百年风霜的浑浊与疲惫，反而透着一股子属于“年轻人”才会有的、紧绷的、近乎僵硬的恭顺与畏惧。
更像是一个……仆人。一个大家族里，训练有素、谨小慎微、习惯了低眉顺目的老仆人。
而且，他穿着深灰色长衫。林砚记忆中，老陈永远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衫，从不是这种式样考究、颜色沉黯的长衫。
这不是现在的老陈。这是……过去的“陈守拙”？还是……别的什么？
就在这时，倒影中，那个“老陈”似乎察觉到了林砚的注视。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了头。
林砚的心跳，漏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