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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寂静。

并非声音的消失,而是存在本身的钝化。仿佛一层厚厚的、冰冷的蜡,从虚无的边缘缓慢浇铸下来,覆盖、填充、凝固了之前那场无声爆炸后的一切混乱与喧嚣。灰白的雾气、暗金的火星、破碎的镜影、沸腾的怨恨……都被这绝对的、静止的寂静所吞噬、封存。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空间在这里失去了维度。

直到,一丝重量,重新降临。

不是身体的沉重,而是一种更为本质的、灵魂层面的“坠落”感。从一片无依无靠的虚无意识状态,向着某个确定的、坚实的、冰冷的“下方”坠落。

“砰。”

一声沉闷的、真实的、带着骨骼与硬物撞击钝痛的触感,沿着脊椎,直冲脑髓。

林砚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模糊,眩晕剧烈,喉咙里涌上一股强烈的、混合着灰尘、铁锈和某种甜腻腐朽气息的恶心感。他趴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和灰土的地面上,身体蜷缩,右手下意识地死死按在胸口——心脏的位置,那里正传来一阵阵擂鼓般剧烈、却异常清晰的搏动。

他还活着。

或者说,他的“存在”回来了,回到了这个有质量、有触感、有痛楚的物理世界。

他挣扎着,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几口带着灰黑色渣滓的浊气。视线逐渐清晰,他首先看到的,是地面。

不是仄巷湿滑的青石板,也不是收骨铺里那冰冷的地砖。是碎裂的、坑洼不平的水泥地,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颜色诡异的灰白色粉末,像是什么东西燃烧后的灰烬,又像……某种更不祥的东西风化后的残留。他刚才趴着的地方,留下了一个模糊的人形印记,边缘粘连着同样的灰白粉末。

空气冰冷刺骨,弥漫着浓烈的烟尘味,以及那股挥之不去的、属于“虚镜”的甜腻腐朽气息,但比之前淡了许多,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剧烈的宣泄。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

然后,整个人僵住了。

这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个地方。

眼前是一片废墟。

残垣断壁,焦黑的木梁,扭曲的金属,散落一地的破碎瓦砾和无法辨认的杂物。从残留的、高耸的、被烟火熏黑的砖石墙壁,和几根尚未完全倒塌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立柱轮廓来看,这里似乎曾是一座相当宏伟、古老的中式建筑——楼阁,或者庙宇?

但此刻,一切都已倾颓,只剩下这片在惨淡天光下沉默的、巨大的废墟场。废墟中心,是一个巨大的、深陷的坑洞,边缘呈不规则的放射状撕裂,仿佛被某种来自地底的恐怖力量狠狠掏空、掀起过。坑洞底部,隐约可见烧融后又凝固的琉璃状物质,闪烁着暗沉诡异的光泽。

这里……是哪里?

仄巷呢?收骨铺呢?那片被月白光芒笼罩的区域呢?

林砚撑着地面,艰难地站起来。四肢百骸传来剧烈的酸痛,尤其是右脚脚踝,传来一阵清晰的、仿佛被冰水浸透过的刺痛和僵硬感——那是被老陈那只燃烧的手抓住的地方。他低头看去,裤脚完好,皮肤也没有明显伤痕,但那冰寒刺骨的触感,却如同烙印,深深印在骨骼和神经里。

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看向掌心。

暗青色的“钥匙”印记,还在。

但,不一样了。

那原本清晰、立体、缠绕着繁复藤蔓符文的“锁”的形态,此刻变得……模糊了。不是颜色变淡,而是其边缘,那些锐利的棱角、精细的纹路,仿佛被高温融化过,又或者被某种力量侵蚀、磨损了,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圆钝和模糊感。锁芯处,那颗原本缓缓旋转的暗金色漩涡,此刻静止了,光芒黯淡,像一颗失去生机的、冰冷的金属球。而蔓延到小臂的蛛网纹路,也褪色了许多,变得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彻底消失。

它不再脉动,不再发热,不再与任何遥远的存在共鸣。

它变成了一道单纯的、冰冷的、仿佛即将风化的古老疤痕。

钥匙……废了?还是……使命完成了?

老陈最后那破碎的话语,如同惊雷,再次在他混沌的脑海中炸响:

“你……的……手……”

“不……是……钥……匙……”

“是……”

“开……锁……的……手……”

“真正……的‘匙’……”

“在……”

开锁的“手”?

我的手,不是钥匙,只是用来“开锁”的工具?那真正的“钥匙”在哪里?老陈最后指向的……是这片废墟?还是那个深坑?或者……别的什么?

“咳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必须离开这里,必须弄清楚自己到底在哪儿,仄巷和老陈怎么样了,还有……苏怀玉(苏晚娘)呢?那场“虚镜”内部的终极崩解,她……消散了吗?

他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这片废墟的核心区域,绕过那些巨大的、焦黑的断壁残垣。脚下的灰白粉末随着他的走动扬起,在惨淡的天光下形成一片迷蒙的烟尘。

越往外走,废墟的迹象越轻,逐渐能看到一些尚未完全倒塌的、低矮的旧式房屋轮廓,但大多也门窗破损,墙壁开裂,覆盖着厚厚的灰尘,显然已荒废多年。空气中那股甜腻腐朽的气息渐渐被更寻常的、老城区荒废角落特有的霉味和尘土气取代。

终于,他走出了那片巨大的废墟范围,来到了一条相对“完整”的街道上。

街道很窄,两旁是低矮破旧的老式平房,许多门窗都用木板钉死,墙上用红漆画着巨大的、褪色的“拆”字。路面坑洼,积水浑浊,散落着垃圾。天色是一种铅灰的、仿佛永远不会彻底明亮的黎明前颜色,没有太阳,只有一片沉郁的、均匀的灰白。

这里……似乎是城市某个早已被遗忘、等待拆迁的角落。但那条街的走向,远处几座尚未完全拆除的老式水塔的轮廓……

林砚的心猛地一跳。

他认出来了。

这里是城西。老棉纺厂家属区更西边,一片早已被规划、但拆迁进程缓慢、几乎被遗忘的“棚户区”边缘。而他刚刚走出来的那片巨大的废墟……

他猛地回头,看向那片在灰白天色下如同巨兽残骸般沉默的废墟轮廓。那个深陷的坑洞,那些焦黑的、雕刻花纹的立柱残骸……

一个荒诞而惊悚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上了他的心脏。

难道……那里曾经是……

“苏……府?”

那个在“虚镜”记忆碎片中,无数次出现的、最终焚毁于大火的苏家老宅的原址?

可是,那场大火是百年前!百年时间,沧海桑田,那里怎么可能还保留着火灾后的废墟原貌?早就应该被推平、重建,或者湮灭在历史长河中了才对!

除非……

除非“虚镜”的崩解,不仅仅是那片虚无之地的溃散。它的影响,它内部封存的“历史”与“执念”,如同被释放的幽灵,以某种无法理解的方式,渗回了现实,覆写或者显现在了其原本对应的地点上?

这个想法让林砚不寒而栗。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右手掌心,那道模糊的、冰冷的疤痕。如果“钥匙”的作用是打开“虚镜”的通道,那么通道另一端的崩塌,是否也会在现实世界留下对应的“痕迹”?苏府废墟的“重现”,是否就是这种“痕迹”之一?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现在最重要的是离开这里,找到王胖子,或者至少,先弄清楚时间和外界的情况。

他沿着破败的街道,朝着记忆中城市中心的方向走去。街道上空无一人,死寂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废墟和旧屋间回荡,显得格外清晰、突兀。偶尔有风吹过破损的门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添几分荒凉。

走了大约十几分钟,周围的景象开始有了些微变化。废弃的房屋减少,出现了一些看起来还有人居住、但同样破旧的老楼。路上开始能看到零星的、早已褪色破损的广告牌和店铺招牌。空气里也开始有了属于“生者世界”的、淡淡的烟火气和远处隐约的车流声。

但他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

太安静了。不是没有人烟的安静,而是一种……压抑的安静。那些零星亮着灯的窗户后面,似乎也感受不到多少生活的气息。而且,天色始终是那种沉郁的铅灰色,仿佛时间凝固在了黎明前最晦暗的那一刻。

又转过一个街角,前方出现了一条相对宽阔些的老街,两旁有些卖早点、杂货的小店已经开门,但门可罗雀,店主也大多无精打采地坐在门口,眼神空洞地望着灰白的街道。

林砚的目光,猛地被街对面一样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面镜子。

一面镶嵌在一家早已关门、卷帘门锈迹斑斑的理发店门楣上方的、椭圆形的、用来招揽顾客的旧镜子。镜面已经有些模糊,边角有裂纹。

但此刻,在那片沉郁的灰白天光下,那面镜子里映照出的街景……不对劲。

镜子里的街道,依旧是这条破旧的老街,但光线更加昏暗,仿佛笼罩在一层永恒的暮色里。而镜中街道的行人(虽然稀少),他们的身影在镜子里显得格外淡薄,模糊,仿佛随时会融化在背景里。最让林砚头皮发麻的是,在镜子的边缘,靠近理发店门口的位置,镜面反射的角落,隐约有一个……月白色的、纤细的轮廓,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对着镜面,面朝着镜中虚幻的街道深处。

只是一个模糊的倒影,一闪而过,当林砚定睛再看时,镜子里只有正常的、灰暗的街景,和他自己苍白惊惶的脸。

幻觉?还是“虚镜”崩解后,残留的“映照”依然在影响现实的镜子?

他不敢再看,匆匆低头,快步走过那条街。但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开始扫视周围所有能反光的表面——商店的玻璃橱窗、路面积水的水洼、甚至行人手中偶尔闪过的手机屏幕……

没有。没有再看到那个月白的倒影。

但一种如芒在背的、被无形视线窥视的感觉,却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缠了上来。仿佛那个身影,并未消失,只是从“镜中”走了出来,融入了这片灰白的、现实的天光与阴影里,无声地、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他加快脚步,几乎是跑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掌心的疤痕传来一阵阵冰凉的刺痛。他需要回到相对“正常”的区域,需要看到更多“人”,需要用喧嚣的市井声来驱散这无处不在的诡异感。

终于,他跑出了那片过于沉寂的老旧街区,来到了一条相对热闹些的次干道上。车流多了起来,行人也有了,虽然大多行色匆匆,面色疲惫。街边的店铺大多开门营业,喇叭里播放着嘈杂的音乐或促销广告。

熟悉的、属于现代城市的喧嚣声浪涌来,稍稍冲淡了林砚心头的寒意。他靠在一根路灯杆上,大口喘着气,感觉肺叶火辣辣地疼。

看来,是他多心了?刚才在废墟和旧街区的诡异感受,只是劫后余生的过度紧张和“虚镜”经历的后遗症?苏府废墟的“重现”,或许只是巧合,或者是那片区域本来就残留着当年的地基,只是自己以前从未注意?

他抬起头,想看看路牌,确认自己的具体位置。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了马路对面一家店铺光洁明亮的玻璃橱窗。

橱窗里,展示着最新款的时装模特。

而在那面巨大的、一尘不染的玻璃橱窗上,清晰地映照出街道对面的景象——车流,行人,店铺,以及……

靠在路灯杆上、脸色苍白的他自己。

以及。

在他自己倒影的身后,大约半步的距离。

一个穿着月白色旗袍、身姿窈窕、长发如瀑的女子侧影,正静静地、无声地“站”在那里。

她微微侧着头,仿佛在看着橱窗里的时装,又仿佛在透过橱窗的反射,凝视着林砚惊骇欲绝的倒影。

她的面容,依旧模糊在发丝的阴影和玻璃反光的微妙扭曲中,看不真切。

但林砚的血液,在那一刻,彻底冻结了。

不是幻觉。

她出来了。

从“虚镜”的崩解中,从百年的囚笼里,以一种他无法理解、却无比真实的方式……出来了。并且,正跟在他的身后。

橱窗里的倒影,似乎察觉到了林砚的注视。

那个月白色的侧影,极其缓慢地,朝着林砚倒影的方向,转动了一下脖颈。

动作流畅,自然,却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滞涩感。

仿佛下一秒,她就要完全转过身,用那张模糊了百年的脸,直面他。

“不——!”

林砚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般的惊叫,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橱窗,疯狂地朝前跑去!他不敢回头,不敢再看任何能反光的东西,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挤开人群,撞开障碍,漫无目的地狂奔!

她出来了!她真的出来了!老陈的牺牲,虚镜的崩解,非但没有让她消散,反而……反而让她以这种更诡异、更无法捉摸的方式,进入了现实?跟着他?为什么跟着他?因为他身上有“钥匙”的疤痕?因为他是最后的“引子”?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能去哪里。仄巷?收骨铺?那里恐怕早已随着“虚镜”的崩塌而不复存在。王胖子那里?不,不能把这种诡异的东西引过去!

他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城市的街道上绝望地逃窜。每经过一面玻璃,一滩积水,甚至一辆车身光亮的汽车,他都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但眼角余光却无法控制地捕捉到——那个月白色的、模糊的侧影或背影,总是不远不近地、静静地“映照”在其中,如同一个甩不掉的、沉默的幽灵。

天空,依旧是那片沉郁的、仿佛永远不会改变的铅灰色。

不知跑了多久,林砚的力气终于耗尽。他扶着一面冰冷粗糙的砖墙,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他缓缓抬起头,绝望地看向前方。

然后,他愣住了。

眼前,是一条熟悉的、狭窄的、青石板铺就的老巷。

巷子深处,幽幽地挂着一盏灯笼。

不是月白色。

是熟悉的、昏黄的、纸糊的……

白灯笼。

灯笼下,是那扇虚掩的、斑驳的木门。门楣上,那块乌木无字匾额,静静地悬挂着。

仄巷。

收骨铺。

它们……还在?

不,不对。

林砚死死盯着那盏白灯笼。它的光芒,虽然依旧是昏黄,却透着一股不正常的、冰冷的稳定,不再摇曳,仿佛凝固的琥珀。灯笼本身,还有那木门、匾额,甚至巷子两侧的灰墙,在沉郁的灰白天色下,都呈现出一种过于清晰的、锐利的轮廓,仿佛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像是……强行嵌入这片现实空间的一幅陈旧画片。

而且,巷子里,太静了。没有以往那种无形的低语和窥视感,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死寂。

它还在。但它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仄巷,那个收骨铺了。

是“虚镜”崩解后,残留的“壳”?还是某种新的、未知的“东西”?

掌心的疤痕,传来一阵微弱但清晰的、冰凉的悸动。不是共鸣,更像是一种……感应。感应着巷子深处,那个“铺子”里,存在着某种与它同源、或者吸引了它的东西。

林砚站在巷口,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前是诡异重现、不知深浅的仄巷,后是如影随形、来自“虚镜”的月白幽灵。

无路可逃。

他缓缓地,抬起自己那布满模糊疤痕的右手,看了一眼。开锁的“手”……老陈,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真正的“钥匙”,又在哪里?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冰冷而带着尘霾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迈开沉重的脚步,不再奔跑,一步一步,朝着巷子深处,那盏凝固的、昏黄的白灯笼,走了过去。

当他经过巷子中段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旁边那面湿冷的灰墙上,靠近地面的位置,有一小片颜色格外深的、仿佛水渍的痕迹。

那痕迹的形状……隐约像是一个蹲踞着的、模糊的人形。

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他走过。

林砚没有停留,甚至没有转动眼球去确认。

他只是握紧了拳头,让掌心疤痕的冰凉触感,刺痛自己最后的神智,然后,推开了那扇虚掩的、仿佛有千斤重的——

收骨铺的木门。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干涩刺耳,在死寂的巷子里传出老远。

铺子里面,没有烛光。

只有一片冰冷的、绝对的黑暗。

以及,从黑暗深处,缓缓传来的……

一阵极其轻微、规律、仿佛用某种坚硬而纤细的东西,轻轻敲击着什么的……

“嗒。”

“嗒。”

“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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