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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月十五,国公府老夫人的七十大寿。

天还没亮,长安城朱雀大街上就已经热闹起来。各府的车马络绎不绝,都是从四面八方赶来赴宴的贵人。镇国公府三朝元老,萧老夫人又是皇后的生母,这一场寿宴,半个长安城的权贵都聚齐了。

林栖梧坐在尚衣局派出的青绸小轿里,听着外面车马喧嚣,手心里微微出汗。她今天穿了那身崭新的六品女官服,靛青色缠枝莲纹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腰间白玉环随着轿子的晃动轻轻叩击。头发梳成端庄的单螺髻,插着贵妃赏的那对赤金点翠凤凰步摇——秦嬷嬷特意嘱咐要戴,说这是体面。

可她心里明白,这身打扮在一群真正的贵女面前,依然寒酸得像朵野菊。

轿子在国公府西角门停下。春杏已经等在那里,见了她,眼睛一亮:“林掌珍今日真精神!”

林栖梧下轿,整了整衣襟:“老夫人那边……”

“寿宴午时才开始,老夫人这会儿还在梳妆呢。”春杏引她往府里走,“公子吩咐了,您先到听松阁稍坐,等会儿他亲自带您去见老夫人。”

听松阁还是老样子,满院松竹苍翠,晨露未晞。春杏沏了茶来,是上好的明前龙井,茶香清冽。林栖梧坐在窗边,看着院子里那几株老松——树干虬曲,松针如簇,竟与她绣的那幅《松鹤延年图》里的松有几分神似。

“林掌珍来得好早。”

萧珩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林栖梧转头,见他今日穿了身绛紫暗纹锦袍,腰束玉带,头戴金冠,一身贵气逼人。可那双眼睛依然是清亮的,带着些许戏谑。

“萧公子。”她起身行礼。

“坐。”萧珩在她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绣品带了吗?”

“带了。”林栖梧将一直小心抱在怀中的锦盒放在桌上。

萧珩打开锦盒,展开绣品。当那幅《松鹤延年图》完全呈现在眼前时,他沉默了。足足看了半盏茶的时间,他才缓缓开口:“这鹤……”

“用的是‘层羽绣法’。”林栖梧解释,“七层不同深浅的白线叠加,最上层掺了银线,所以会有流动的光泽。”

“我不是说这个。”萧珩抬起眼,“我是说这鹤的神态——它没在看松,也没在看观者,它在看远方。你在绣的时候,想的是什么?”

林栖梧怔了怔。她想起那些深夜,窗外的星空,笼中的雪衣偶尔的啼鸣,还有父亲临终前望向窗外的眼神。

“我在想,”她轻声说,“真正的长寿,不是活多久,而是活得有多辽阔。”

萧珩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祖母会喜欢的。”

他将绣品仔细卷起,重新放回锦盒:“走吧,该去请安了。”

穿过三重院落,来到国公府的正院“颐年堂”。还没进院门,就听见里面传来的笑语声,莺莺燕燕,软语温言,是女眷们已经到了。

守在院门口的丫鬟见了萧珩,忙福身:“公子来了,老夫人在正厅呢。”

萧珩点点头,带着林栖梧进去。

颐年堂比林栖梧想象中更……雅致。没有寻常勋贵府邸那种张扬的富贵,陈设多是紫檀、花梨等硬木,墙上挂的多是字画,博古架上摆的是古籍、文玩。唯有窗边那几盆开得正盛的兰花,显出主人的品味。

正厅里已经坐满了人。上首紫檀木雕花榻上,坐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夫人——正是今日的寿星萧老夫人。她穿着赭色绣五福捧寿的锦袄,头戴镶祖母绿的抹额,虽已七十,精神却极好,一双眼睛清明锐利,正含笑听着身边几位贵妇说话。

林栖梧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老夫人右手边的贵妃——今日她穿了身鹅黄宫装,发髻高挽,只插一支凤钗,妆容精致,在一众命妇中依然最耀眼。

“孙儿给祖母请安。”萧珩上前行礼,“祝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起来吧。”老夫人笑着招手,“就等你了。”她的目光落在林栖梧身上,“这位是……”

“这是尚衣局的林掌珍。”萧珩侧身介绍,“贵妃娘娘赐给祖母的寿礼,便是林掌珍亲手绣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林栖梧上前,跪下:“臣林栖梧,给老夫人请安。恭祝老夫人松柏长青,福寿绵长。”

“抬起头来。”老夫人说。

林栖梧抬头,仍低垂着眼睫。

老夫人打量了她片刻,点点头:“好个齐整的孩子。起来吧,绣品拿来我瞧瞧。”

林栖梧起身,从锦盒中取出绣品。两个丫鬟上前接过,在老夫人面前缓缓展开。

当那幅《松鹤延年图》完全呈现在众人面前时,厅内忽然安静了。

原本还在说笑的命妇们都停了下来,目光被绣品吸引。连贵妃都微微坐直了身子。

“这是……”老夫人眯起眼,仔细看那松鹤,“这鹤绣得……有意思。”

“老夫人请看。”林栖梧上前两步,示意丫鬟调整绣品的角度,“晨光从这个方向照进来时……”

阳光恰好从东窗射入,以某个特定角度落在绣品上。刹那间,松枝与鹤羽的间隙里,浮现出淡淡的金色经文,如佛光隐现,神圣庄严。

“天哪!”一位年轻的贵妇惊呼出声。

老夫人怔了怔,随即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这是……《金刚经》?”

“是。”林栖梧轻声道,“正面《松鹤延年》,背面《百寿图》,中间层用隐形药水绣了《金刚经》全文。平日看不见,只有在特定光线下才会显现。”

厅内一片惊叹。

“这心思,太巧了!”

“何止是巧,这绣工……你们看那鹤羽,简直像真的一样!”

“听说这位林掌珍就是革新军旗绣法的那位?”

议论声嗡嗡响起。

老夫人伸手,轻轻抚摸着绣品上的松针,眼中满是欣赏:“好,好。这礼我收了,而且是我今日收到最好的寿礼。”她看向林栖梧,“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臣林栖梧。”

“栖梧……凤栖梧桐,好名字。”老夫人笑了,“来人,赏。”

一个丫鬟捧上个红木托盘,上面是一对羊脂白玉镯,温润如凝脂。老夫人亲自拿起,递给林栖梧:“这镯子跟了我三十年,今日送你了。望你如这玉一般,温润坚贞。”

这赏赐太重了。林栖梧忙跪下:“老夫人厚爱,臣不敢当。”

“我说你当得,你就当得。”老夫人坚持,“收下吧。”

林栖梧只得双手接过:“谢老夫人。”

贵妃在一旁笑道:“母亲喜欢就好。栖梧这孩子确实难得,心思巧,手艺精,更难得的是这份用心。”

这话看似夸奖,却让林栖梧心头一紧。她能感觉到,周围那些命妇看她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

“珩儿,”老夫人转向萧珩,“你带林掌珍去园子里转转,别在这儿拘着了。午宴还有一会儿呢。”

“是。”萧珩应下,对林栖梧使了个眼色。

两人退出正厅,刚走到回廊下,就听见里面又恢复了谈笑。隐约能听见贵妃的声音在说:“……这丫头是我一手提拔的,确实是个可造之材……”

萧珩脚步顿了顿,继续往前走。

国公府的花园极大,虽是早春,但暖房里搬出来的各色花卉已经装点得满园春色。梅花还没谢,玉兰、山茶、迎春已经开得热闹。假山流水,亭台楼阁,处处可见匠心。

“紧张吗?”萧珩忽然问。

林栖梧如实点头:“有点。”

“正常。”萧珩在一处临水的亭子前停下,“我第一次进宫见姑母时,紧张得差点同手同脚走路。”

林栖梧想象了一下那画面,忍不住笑了。

“笑了就好。”萧珩看着她,“记住,今日这场合,笑脸比什么都重要。不管听见什么、看见什么,笑就对了。”

“为什么?”

“因为在这里,笑容是最好的盔甲。”萧珩淡淡道,“你哭,别人说你小家子气;你怒,别人说你不知礼数;唯有笑,别人猜不透你在想什么。”

他说这话时,脸上挂着惯有的那种懒散笑意,可眼睛里却没什么温度。

林栖梧忽然觉得,这个人把一切都看得太透了,透得让人心凉。

“萧公子!原来你在这儿!”

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

两人转头,见一位穿着桃红织金襦裙的少女快步走来,约莫十六七岁,容貌娇艳,满头珠翠,身后跟着两个丫鬟。她走到亭前,目光先是在林栖梧身上扫了一圈,才看向萧珩:“我找你好半天了。”

“沈小姐。”萧珩微微颔首,语气客气而疏离。

沈小姐——林栖梧想起来了,这是吏部尚书沈崇的嫡女,沈清瑶。长安城里有名的才女,据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是……萧珩的倾慕者之一。

“这位是……”沈清瑶看向林栖梧,笑容甜美,眼神却带着审视。

“尚衣局林掌珍。”萧珩介绍,“林掌珍,这位是沈尚书家的千金,沈小姐。”

林栖梧福身:“沈小姐。”

沈清瑶上下打量她,目光在那身六品女官服上停留了片刻,才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位革新军旗绣法的林掌珍?真是久仰大名。听说你入宫不到三月就连升两级,这般恩宠,可真是羡煞旁人。”

这话听着客气,实则字字带刺。

林栖梧垂眸:“全赖娘娘抬爱。”

“也是你自己有本事。”沈清瑶转向萧珩,“对了,我父亲前日得了一幅前朝顾恺之的《洛神赋图》摹本,知道你爱画,特意让我带来给你瞧瞧。就在那边暖阁里,你去看看?”

这是明显的支开。

萧珩看了林栖梧一眼,笑道:“好啊。林掌珍一起吧?你对绣谱熟悉,看画应该也有心得。”

沈清瑶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笑容:“也好,林掌珍一起来吧。”

三人往暖阁走。路上,沈清瑶一直与萧珩说话,从诗词谈到画作,从音律谈到棋艺,句句都显出家学渊源、才情出众。林栖梧默默跟在后面,一句也插不上。

暖阁里果然已经聚了不少年轻公子小姐,都是长安城勋贵家的子弟。见萧珩进来,纷纷打招呼。

“子渊兄可算来了!”

“沈小姐也来了?这位是……”

众人的目光又落到林栖梧身上。

萧珩简单介绍了。有几位公子露出恍然的表情——他们显然听说过军旗革新的事。但更多的,是那种好奇中带着轻慢的目光。一个六品女官,在这些世家子弟眼里,实在算不上什么。

沈清瑶让人展开那幅《洛神赋图》。画卷很长,洛神凌波微步,衣袂飘飘,确实精妙。众人都围过去欣赏,赞叹声不绝。

林栖梧也站在人群外看着。她不懂画,但能从线条、设色中感受到那种飘逸的美。只是看着看着,她忽然发现一处不对——

洛神裙摆的褶皱走向,与人物动态不协调。像是……接笔?

她下意识往前凑了凑,想看得更清楚些。

“林掌珍也懂画?”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

是位穿着宝蓝锦袍的公子,二十出头,容貌俊朗,眉眼间与萧珩有三分相似,但气质更冷硬。林栖梧认得他——镇国公府嫡长孙,萧珩的长兄,萧璟。

“民女不敢说懂。”林栖梧垂首,“只是觉得这裙摆的褶皱……”

“褶皱怎么了?”萧璟追问。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

林栖梧咬了咬唇,知道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民女觉得,洛神向左转身,裙摆该向右飘,但这幅画的裙摆褶皱却是向左……像是不同笔法拼接的。”

厅内安静了一瞬。

沈清瑶脸色变了:“林掌珍的意思是,这画是假的?”

“民女不敢。”林栖梧忙道,“只是觉得此处笔法与他处略有不同,许是摹者一时疏忽……”

“一时疏忽?”沈清瑶声音冷了下来,“这可是我父亲重金求来的顾恺之摹本!林掌珍一个绣娘,也敢妄断真伪?”

这话说得极重。

林栖梧脸色发白。她知道,自己犯了大忌——在这些贵人面前,显露锋芒就是错。

“清瑶。”萧珩开口,声音平静,“画作鉴赏,本就各有所见。林掌珍从绣艺角度看出笔法不一,是她的眼力。至于真伪……”他看向那幅画,“请王老先生来看看便是。”

王老先生是长安城有名的书画鉴赏大家,今日也在宾客之列。

很快,一位白发老者被请来。他仔细看了那处裙摆,又看了整幅画,沉吟良久,才道:“确如这位姑娘所说,此处笔法与整体不协。依老朽看,这画是真迹,但这一处是后补的——许是原画破损,后人修补时未能完全复原。”

真相大白。

沈清瑶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咬着唇,半晌说不出话。

萧璟看了林栖梧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转身走了。

其余人看林栖梧的眼神也变了——从轻慢变成了好奇,甚至还有几分佩服。

“林掌珍好眼力。”一位公子笑道,“不愧是能革新军旗绣法的人。”

“过奖了。”林栖梧低声道,手心全是汗。

一场风波,看似过去了。

但林栖梧知道,自己又得罪了一个不该得罪的人。

午宴设在颐年堂前的花厅。足足摆了三十桌,男女分席。林栖梧被安排在女眷席的末位——按品级,她本该与低阶命妇同席,但因为是贵妃带来的人,破例与几位五品、六品官员的女眷坐在一起。

席间山珍海味,珍馐美馔,许多菜式林栖梧连见都没见过。但她没什么胃口,只象征性地动了几筷。

同桌的几位夫人小姐都在低声交谈,说的无非是衣裳首饰、家长里短。偶尔有人问林栖梧几句,她也只是简单回答。

直到宴席过半,一个穿着葱绿褙子的年轻妇人忽然问:“林掌珍,听说你父亲原是苏州织造局的匠人?”

林栖梧心头一紧:“是。”

“那你怎么入宫的?”那妇人好奇,“按说匠籍之后,不能参加宫女选拔才是。”

满桌都安静下来,等着她的回答。

林栖梧握紧了手中的筷子,面上却平静:“家父早年被革职,民女便脱了匠籍。去年尚衣局特招有绣艺的女子,民女侥幸入选。”

“哦……”那妇人拖长了声音,“原来如此。那你可真是运气好,遇上贵妃娘娘赏识。”

这话听着像夸奖,实则提醒众人——林栖梧是贵妃的人。

果然,之后便没人再与她说话。

林栖梧默默吃着眼前的菜,味同嚼蜡。

宴席进行到尾声时,老夫人由贵妃和几位儿媳扶着,到各桌敬酒。到了林栖梧这桌,老夫人特意停下:“栖梧啊,今日辛苦你了。那幅绣品,我已经让人裱起来,就挂在颐年堂正厅。”

“老夫人喜欢就好。”林栖梧起身行礼。

“喜欢,当然喜欢。”老夫人笑着拍拍她的手,“往后有空,常来府里坐坐。我这老婆子,就喜欢和你们年轻人说话。”

这话一出,满桌人的脸色又变了。

老夫人亲自邀约——这是多大的面子?

林栖梧忙应下。

老夫人走后,同桌那位葱绿褙子的妇人立刻换了副笑脸:“林掌珍真是深得老夫人喜爱啊。来来,尝尝这道蟹粉狮子头,是府里厨子的拿手菜。”

林栖梧扯了扯嘴角,接过。

宴席散时,已是申时。宾客们陆续告辞,林栖梧也准备回宫。

在二门处,她遇见了萧珩。

“今日感觉如何?”他问。

林栖梧苦笑:“如履薄冰。”

“习惯就好。”萧珩淡淡道,“对了,三日后我要南下办差,大约去一个月。”

林栖梧一怔:“南下?”

“嗯,江南织造有些事要查。”萧珩看着她,“你那幅《松鹤延年图》里藏的《金刚经》,给了我一个启发——有些东西,明面上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

他话里有话。

林栖梧心头一跳:“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萧珩打断她,“只是提醒你,这一个月,万事小心。沈清瑶今日丢了面子,不会善罢甘休。还有我大哥……”他顿了顿,“他看你的眼神不对,离他远点。”

林栖梧想起萧璟那双冰冷的眼睛,点了点头。

“回去吧。”萧珩挥挥手,“春杏会送你出府。”

回宫的马车上,林栖梧靠在车壁上,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这一天,她见了太多人,听了太多话,应付了太多场面。每一句话都要斟酌,每一个眼神都要解读,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

她想起父亲常说:手艺人有手艺人的活法,简单,踏实。

可现在,她走的是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车窗外,长安城的街市渐渐热闹起来。夕阳的余晖给屋檐瓦舍镀上一层金色,炊烟袅袅升起,是寻常百姓家的烟火气。

林栖梧忽然很羡慕那些人。

他们或许清贫,或许平凡,但至少不必时时刻刻提防着,算计着,挣扎着。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她下车,递了腰牌,走进那道高高的宫墙。

夕阳在她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孤零零的,像一根细线,随时可能断裂。

可她不能断。

她紧了紧手中的锦盒——里面是老夫人赏的那对玉镯,还有贵妃赏的那些珠宝。

这些是她今日的“战利品”,也是她往后的“护身符”。

深吸一口气,她挺直背脊,朝尚衣局走去。

路还长。

她得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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