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噬玉咒……”
沈墨渊缓缓重复着这四个字，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捏得那白瓷茶杯微微发颤。包厢里茶香依旧，银壶的水已彻底沸腾，发出急促的嘶鸣，却无人去提。
那玉珏上的灰败叶脉，在叶凌风吐出那四个字后，仿佛显得更加刺目了。一丝阴冷的寒意，似乎顺着目光攀爬上来。
“咒？”沈墨渊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砂石摩擦般的涩意，“叶小友，你是说……这不是自然损毁，也不是寻常的磁场或辐射干扰，而是……人为的？”
“是。”叶凌风回答得简洁肯定。他目光不离那玉珏，继续道：“此咒阴毒之处，在于‘噬’字。它并非强攻猛进，而是如附骨之疽，寄生玉中，借玉之灵气温养自身，同时缓慢侵蚀玉质，更透过玉与持有者之间的长期气机交感，反向蚕食佩戴者或长期接近者的神魂元气。初期只是精神不振，多梦心悸，日久则元气亏空，神思涣散，乃至……神魂受损，昏迷不醒。”
沈墨渊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父亲的病状与叶凌风的描述严丝合缝。“可以破解？需要什么？无论何种代价，沈某必定办到。”话语斩钉截铁，属于江城顶层人物的决断与魄力此刻显露无疑。
叶凌风却没有立刻回答破解之法，反而问道：“沈先生，此玉在贵府传承已久，向来无恙。变故始于半年前，期间可有何异常之事发生？譬如，玉器是否曾离府？是否接触过特别之人？或府中、族内，有无其他异状？”
他在山中跟随师父修习，深知万物有因。尤其是这等针对性的阴毒咒术，必有其施为的媒介与契机。找不到根源，即便暂时压制或破解了玉上的咒力，也难保不会再生。
沈墨渊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闭目沉思。茶室静谧，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轻响。半晌，他睁开眼，眼中锐光闪动：“半年前……家中确有一事。那时，一位多年未往来的远房堂叔自南洋归来，说是听闻家族传下几件古玉，特来鉴赏。这‘海棠春醒’当时正由家父保管，曾取出与之共赏。堂叔对此玉赞不绝口，把玩许久……之后不到半月，家父便渐感不适，此玉也开始失色。”
他顿了顿，眉头紧锁：“我那堂叔，早年因争夺家产与家族决裂，远走海外，生意做得颇大，但风评……似乎与一些南洋的术士往来甚密。只是当时他言辞恳切，又时隔多年，家父念及血脉亲情，便未多想。”
“南洋术士……”叶凌风微微颔首。南洋降头、巫咒之术，的确有类似阴损法门，且擅长以物为媒，隔空害人。时间、人物、动机，似乎都对得上。“此人如今何在？”
“赏玉后不久便返回南洋，之后也曾通电话，听闻家父病重，还表示关切，甚至推荐过几位‘名医’。”沈墨渊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弧度，“如今看来，怕是猫哭耗子。我立刻派人去查！”
“查证需时，眼下当务之急，是稳住沈老先生病情，阻隔此玉继续散发咒力。”叶凌风道，“此玉需立刻以特殊手法封存，隔绝其气机外泄。沈老先生所在之处，也需稍作调整，至少短期内，勿再让任何可能沾染咒力或与之气机相连之物近身。”
“封存之事，就全拜托叶小友！”沈墨渊毫不犹豫，将玉珏连带布包向叶凌风的方向轻轻一推，“需要何物，我即刻让人准备。”
“寻常之物无用。”叶凌风略一思索，“需上好的朱砂、新汲的晨露、还有至少五十年以上的桃木芯，研磨调和，书以封禁符纹于玉上，再以纯阳丝绸包裹，置于向阳干燥之处。这些物件……”
“我来办。”沈墨渊截口道，随即拿出手机，快速发出几条信息，言简意赅，却条理清晰，显然久居上位，习惯于高效决策与执行。放下手机，他看向叶凌风，目光复杂，感激、探究、希冀交织，“叶小友，大恩不言谢。此事过后，沈某必有厚报。只是眼下，还有一事……”
他语气微顿，看向叶凌风放在脚边的半旧帆布包，和那一身与都市格格不入的青布衣：“方才听闻，小友下山，是为‘求学历练’？不知对小友而言，这‘学’，当如何去求？这‘历练’，又从何处开始？”
叶凌风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师父让我入红尘，见世情。我想，一处能让少年人汇聚、亦能窥见世间百态初始模样的地方，便是好的起点。”
沈墨渊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学校。”
“是。”
“不知小友可有意向？”
“初来乍到，尚未细考。”
沈墨渊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更加诚恳：“既如此，沈某冒昧，愿做引荐之人。江城一中，是省内顶尖学府，学风严谨，环境也相对纯粹。沈某不才，与校董事会几位同仁略有交情，可为小友办理入学手续，安排一个合适的身份，让你安心落脚，从容‘求学’。”
他没有说“报恩”，也没有居高临下的施舍姿态，而是将这份安排，包装成对叶凌风“求学历练”目标的契合与帮助，给予对方充分的选择空间与尊重。
叶凌风静静听着。师父说过，红尘机缘，顺其自然。这沈墨渊，身份不凡，见识通达，行事有章法，更与自己下山后的第一桩“缘”（病玉）紧密相连。由他引荐入学，确是一条能省去许多麻烦、快速融入此间世界的路径。至于其中可能牵扯的因果……既然“阴噬玉咒”一事已将自己与沈家联系起来，再多一重“引荐入学”的关联，也不过是顺水推舟。
他并不惧怕因果，只怕因果不清，纠缠无序。而沈墨渊此人，目前看来，因果线清晰坦荡。
“如此，便多谢沈先生。”叶凌风不再犹豫，颔首应下。
沈墨渊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那一直笼罩在眉宇间的沉重忧虑，似乎也因此稍散：“好！叶小友爽快。手续琐事，我来安排，最快明日便可妥当。至于住处……”他略一沉吟，“学校虽有宿舍，但难免嘈杂。我在学校附近恰好有一套闲置的小公寓，清净便利，若小友不嫌简陋，可暂居那里，也方便些。”
这一次，叶凌风摇了摇头：“不必麻烦。既是求学，住学校宿舍即可。”他并非矫情，而是真心觉得，既然要体验最寻常的“学子”生活，便应从最基础的食宿开始。宿舍的“嘈杂”，或许正是观察同龄人、感受这时代少年心性的好窗口。
沈墨渊见他态度明确，也不坚持，点头笑道：“也好。那我便让人安排一间相对安静些的宿舍。”他看了看时间，“今日便请小友暂住酒店，待明日手续齐备，我亲自送你去学校，如何？”
“有劳。”
事情敲定，沈墨渊心系父亲病情与封存玉珏所需之物，便不再多留，招来茶室经理，低声嘱咐几句，又对叶凌风道：“叶小友在此稍坐，用些茶点，经理会带你去安排好的酒店休息。所需之物，我尽快备齐，届时再联系小友。”
沈墨渊匆匆离去，包厢内只剩下叶凌风一人。他重新端起微凉的茶，慢慢饮尽。目光透过竹帘缝隙，看向窗外渐次亮起的都市灯火。
红尘第一步，就这样落下了。
从青云山巅的云雾，到江城车站的喧嚣，再到这间静谧茶室中关乎生死咒术的对话，最后指向一所名为“江城一中”的校园。
师父，这便是你要我见的“世情”开端么？
他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胸口。隔着衣物，那半块玉佩依旧温润如常，并未因“阴噬玉咒”的出现而有丝毫异动。
但不知为何，他心中那股自下山起便萦绕不去的、淡淡的牵引感，在踏入江城，尤其是靠近这间“清源”茶室后，似乎……稍微清晰了那么一丝。
很微弱，却真实存在。
就像寂静深潭里，投入了一颗几乎看不见的细沙，漾开了微不足道、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他将杯中残茶倒尽，起身，背起帆布包。
经理恭敬地推开门：“叶先生，请随我来。”
叶凌风最后看了一眼茶台上那块暂时被布覆盖的“病玉”，转身，跟着经理，走入走廊柔和的光线里。
身后，是尚未完全展开的“阴噬玉咒”谜团与沈家的因果。
前方，是即将开始的、以“学生”身份落脚的都市新篇。
而在他感知的深处，江城一中方向，那片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沉寂的校区轮廓里，一丝极隐秘的、与“病玉”的阴冷截然不同、却同样让他道心微动的异常气机，正等待着与他的相遇。
夜，还很长。
路，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