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文学
一个精彩的小说推荐网站
完结版《沉睡千年苏醒,真眼是最大麻烦》在线免费阅读

沉睡千年苏醒,真眼是最大麻烦

作者:卡拉赞

字数:265949字

2025-11-20 06:09:12 连载

简介

强烈推荐一本备受好评的悬疑脑洞小说——《沉睡千年苏醒,真眼是最大麻烦》!本书以陈玄的冒险经历为主线,展开了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作者“卡拉赞”的文笔流畅且充满想象力,让人沉浸其中。目前小说已经更新265949字,喜欢这类小说的你快来一读为快吧!

沉睡千年苏醒,真眼是最大麻烦小说章节免费试读

琴声如诉,穿透了江南的烟雨,勾勒出大漠的轮廓。

那不是叶尘之前在音乐会上弹奏的、技巧华丽的琵琶,而是一种更古朴、更沉拙的声音。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古老的岩石中凿出,带着风沙的质感和岁月的刻痕。

凤三娘的吟唱,则完全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认知。

那不是歌,也不是词。她的喉咙里仿佛住着一只历经沧桑的孤鸟,发出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回,没有固定的旋律,却与叶尘的琴声严丝合缝地交织在一起。琴声是骨,是山川戈壁;吟唱是魂,是那只孤鸿的眼睛,俯瞰着万里山河。

整个二层小楼里,落针可闻。

何平山死死盯着监视器,忘了喊“卡”。他看到,镜头里的叶尘闭着眼,手指在五弦上起落,仿佛不是在弹奏,而是在与一个看不见的灵魂对话。而凤三娘,那个冷得像冰的女人,此刻脸上也出现了一种奇异的神采,那是全然的投入,一种近乎献祭的虔诚。

赵季平教授的手不再颤抖,他放下了录音笔,像个第一次听到音乐的孩子,脸上满是迷惘和震撼。他研究了一辈子乐理、律制,试图用最精确的公式去解构声音的美。可眼前这一幕,彻底颠覆了他所有的学术体系。这是一种无法被记录、无法被量化的音乐,它不作用于你的耳朵,而是直接撞进你的心里。

黄宗羲教授则激动地抓住了身边马维国院长的胳膊,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归义!”他压抑着声音,嘴唇哆嗦,“我听到了!这是张议潮离开长安,返回沙州时的心境!‘不得当关镇,徒为一物雄。气冲霄汉外,谁与可图功?’他有报国之志,却被困于京城,眼看河西沦丧,那种不甘,那种孤独,全在这里面了!”

马维国院长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冷静,可自己的眼眶也红了。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叶尘的手指停在琴弦上,久久没有动。他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大梦,神魂刚刚从一千多年前的沙州归来。凤三娘也缓缓睁开眼,她看了一眼叶尘,眼神里那层冰壳似乎融化了一丝。

“这……这是……”赵季平教授第一个冲了上来,他语无伦次,完全没了平日里学术泰斗的沉稳,“这……这唱法,这种人声与乐器的结合方式……闻所未闻!凤班主,您刚才用的发声技巧,有几个音,已经超出了传统五音十二律的范畴,它更像是……一种音效?”

凤三娘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旁边的四姑冷冷地替她回答:“我们唱戏,不讲究什么律。老祖宗传下来的,就是一个‘真’字。鸟怎么叫,风怎么吼,人心里怎么疼,我们就怎么唱。”

这话说得又硬又冲,让赵季平碰了个软钉子,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是啊,当学术理论在活生生的艺术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时,任何辩解都像是狡辩。

“赵教授。”陈玄适时地走了过来,脸上挂着他那招牌式的微笑,却比平时多了几分真诚,“您不是一直想找寻古乐失传的源头吗?现在源头就在眼前,我想,我们应该换个方式,当一回学生。”

他这番话,既给赵季平解了围,也点明了接下来的合作方式。

赵季平愣了一下,随即长叹一声,对着凤三娘,深深鞠了一躬。“凤班主,受教了。之前是我浅薄了。如果可以,还请允许我们……旁听学习。”

他这一躬,让身后的李文博等几位专家也心神巨震。他们都明白这一躬的分量。这代表着学院派的最高权威,向被他们视为“不入流”的民间艺术,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凤三娘没有去扶,她受了这一拜。这不是傲慢,而是一种理所当然。这是“声传派”替那些流落江湖、被误解了千年的祖师爷们,受的一拜。

“可以。”她终于开口,“但你们只能听,不能问,更不能用你们的理论来打断我们。我们的‘鸟’,怕惊。”

“一定,一定!”几位老专家像小学生一样连连点头。

何平山这时也回过神来,他冲过来一把抓住陈玄的胳膊,激动得满脸放光:“陈总!史诗!这他妈的才是史诗!刚才那段,直接放进电影里,什么都不用改!就叫‘序章·孤鸿归去’!观众绝对会疯!”

他手舞足蹈地开始规划镜头:“到时候,一个大全景,叶尘的身影在前景,是虚的,后面是CG做的茫茫戈壁。不,不行!”他马上又否定自己,“不能用CG!太假!我们要去敦煌实拍!就在鸣沙山顶上,等一场真正的日落!”

陈玄任由他发疯,只是转头看向凤三娘:“凤班主,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凤三娘的目光回到那张铺开的经卷照片上。“《沙州行》分三个部分。‘孤鸿’是引子。第一部分,叫‘乡人鼓’。讲的是沙州百姓在吐蕃压迫下的生活,和张议潮暗中集结力量的过程。这一段,以人声和鼓为主。”

她指了指那些形态各异的符号:“这些,是不同的情绪。这个像哭脸的,代表‘悲’;这个像火焰的,代表‘怒’;这个像种子的,代表‘望’。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些情绪,用声音翻译出来。”

“翻译?”叶尘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

“对。”凤三娘点头,“我们懂这些符号代表的声音和情绪,但我们不知道它对应的具体历史事件。这需要你们来补充。”

陈玄立刻明白了。这是一次双向的合作。百鸟社是“密码本”,而黄宗羲教授他们这些历史学家,则是“故事书”。两者结合,才能让这部千年的歌剧,真正地活过来。

“黄教授,”陈玄转身,“这个任务,交给您和您的团队了。”

黄宗羲早就等不及了,他戴上老花镜,几乎是扑到了那张长案前。“没问题!《张议潮变文》、《旧唐书》,所有史料我们都带来了!我马上就能整理出第一部分对应的所有历史细节!”

工作就以一种奇特而高效的方式展开了。

废弃的工人俱乐部被迅速改造。一边,是凤三娘带领的百鸟社。他们围着P.2555经卷,一个符号一个符号地“唱”。他们的排练方式也匪夷所思。没有乐谱,没有指挥。凤三娘指定一个符号,社里便有专人出列,用嗓子将这个符号代表的声音演绎出来。有时候是一种鸟鸣,有时候是一种风声,有时候,则是一段充满了叙事感的、不知名的小调。

另一边,是黄宗羲带领的专家团队。他们摊开无数史料,将《沙州行》第一部分“乡人鼓”所处的历史时期——公元848年前后,沙州城内外的社会状况、百姓的疾苦、吐蕃贵族的残暴统治,一点一滴地考证出来,形成详细的文字报告。

而叶尘,则成了连接这两边的桥梁。

他既要理解百鸟社那些原始、野性的声音里蕴含的情感逻辑,又要消化专家团队提供的冰冷、严谨的史料。然后,他需要用现代的作曲技法和器乐编配,将这两者“翻译”成能被摄影机和录音设备捕捉的音乐。

这工作难度极大,却也让他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创作状态。

比如,百鸟社里有个叫“老七”的年轻人,他负责模仿一种代表“愤怒”的鸟鸣,声音尖锐刺耳。黄宗羲的史料里则写道,当时吐蕃向沙州汉人征收重税,稍有不从,便施以鞭刑。叶尘便将老七的鸟鸣作为主旋律,配上沉重压抑的鼓点,鼓声模仿的正是皮鞭抽打在人身上的声音。两种声音交织,那种深入骨髓的压迫感和无声的怒火,便被具象化了。

再比如,百鸟社的四姑,能唱出一种如泣如诉的、代表“悲伤”的调子。而史料记载,吐蕃强迫汉人改穿胡服,说汉语者要被割掉舌头。叶尘便让四姑的悲歌作为背景,只配上一支洞箫,吹奏出破碎、不成调的旋律,仿佛是一个想念故国却无法言说的人,在深夜里无声的呜咽。

何平山带着他的导演和编剧团队,像一群闯入神殿的野蛮人,每天都被震撼得七荤八素。

“记下来!都给我记下来!”何平山对他的编剧吼道,“看到那个唱悲歌的女人没有?她就是我们女主角的原型!一个被割了舌头的哑女!她所有的台词,就是她的歌声!”

“还有那个打鼓的小伙子!他就是男二!一个平时唯唯诺诺的铁匠,在反抗的时候,他打的不是鼓,是他妈的铁砧!用他锻造的锤子!”

整个团队,都陷入了一种癫狂的创作热情中。

陈玄则像一个幽灵,在各个区域间穿梭。他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在观察。他看凤三娘如何用一个眼神就调度整个戏班,看黄宗羲如何为一个小小的历史细节争得面红耳赤,看叶尘如何将那些看似不相干的元素捏合在一起。

张姐跟在他身后,小声汇报:“陈总,马院长他们那边的后勤保障都安排好了,绝对是最高规格。另外,我打听了一下,这个百鸟社……背景有点复杂,好像跟本地一些……江湖势力,有些牵扯。”她有些担忧,“我们跟他们合作,会不会有麻烦?”

“有牵扯才对。”陈玄看着不远处正在盘核桃的凤三娘,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能在民间流传一千年还没断了香火的,要是没点‘江湖手段’,早就被人连皮带骨吞了。你以为她们靠什么活下来?靠政府补贴吗?”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你不用管这些。你现在要做的,是去联系国内最好的纪录片团队。告诉他们,这里正在发生一件可能会改变中国音乐史的大事。我要他们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记住,我们不仅是在拍一部电影,我们还在做一次文化考古。电影会下映,但这部纪录片,要能放进博物馆。”

张姐心头一凛,立刻明白了陈玄的深意。他从一开始,就没把这事当成一个单纯的电影项目。他在下一盘更大的棋。

几天后,“乡人鼓”的部分基本成型。

凤三娘决定进行一次完整的排演。

那天晚上,所有人都聚集在那个空旷的大厅里。没有舞台,没有灯光,只有中央点着几圈白色的蜡烛。百鸟社的成员们穿着黑色的练功服,散坐在各处,像一群蛰伏在黑暗里的影子。

何平山他们架好了机器,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没有开场白,没有提示。黑暗中,一个沉闷的鼓声,毫无征兆地响起。

咚。

像是巨人的心跳。

咚。咚。

鼓声越来越密,越来越重。紧接着,四姑那悲凉的歌声响了起来,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着每个人的心脏。然后,是老七那愤怒的鸟鸣,像一把尖刀,划破了压抑的空气。

各种人声、鼓声、模仿自然万物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它们不再是单个的音效,而是汇成了一部宏大的交响。人们仿佛看到,在吐蕃的铁蹄下,沙州城里,一个铁匠在深夜打铁,火星四溅;一个母亲在河边哭泣,抱着自己夭折的孩子;一群年轻人聚在角落,眼神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叶尘的五弦琵琶在其中穿针引线,时而化作老人的叹息,时而化作孩子的哭喊,时而又变成吹过城楼的烈风。

最后,所有的声音都汇聚成一声呐喊。

那是由百鸟社所有人共同发出的、混合了无数情绪的呐喊。那声音里有悲愤,有绝望,但更多的是一种在绝境中生根发芽的、决绝的意志。

呐喊声落下,一切重归寂静。

现场死一般的沉默。

过了许久,何平山的对讲机里传来摄影师带着哭腔的声音:“导……导演,还……还拍吗?我……我镜头都看不清了……”

何平山没有回答。他这个拍了一辈子铁血硬汉的导演,此刻正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哭得浑身发抖。

他终于明白,陈玄说得对。

史诗,从来都不是千军万马的特效,而是这一个又一个,在黑暗中不肯熄灭的灵魂。

排演的巨大成功,让整个团队的士气达到了顶峰。

黄宗羲和赵季平这些老专家,彻底放下了身段,每天拿着小本子跟在百鸟社成员后面,一个音一个音地记录、分析,态度比对自己带的博士生还要谦卑。赵季平甚至开始尝试用百鸟社的发声方式去理解古代的律学,他发现很多以前想不通的关窍,竟然豁然开朗。他激动地对马维国说:“我们以前是坐井观天!是拿着西方的解剖刀,去解构一幅水墨画!路子从一开始就走歪了!”

何平山则彻底成了凤三娘的“粉丝”。他以前在片场是说一不二的暴君,现在却天天跟在凤三娘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凤老师”。

“凤老师,您看啊,下一个部分,‘将军令’,讲的是张议潮正式起兵。这个场面得有多大?我琢磨着,起码得有几百匹马吧?旌旗招展,刀枪如林!您这边的音乐,能不能给点‘大场面’的感觉?就是那种,一听就让人热血沸 ઉ沸,想跟着冲锋陷阵的!”

他一边说,一边还用手比划着千军万马往前冲的姿态。

凤三娘正在用一块软布擦拭一支骨笛,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谱子上怎么画,我们就怎么唱。”

“哎呀,谱子是死的,人是活的嘛!”何平山凑得更近了,“艺术来源于生活,但要高于生活!咱们适当做一点艺术加工,让它更符合现代观众的审美,这不冲突嘛!”

凤三娘停下手里的动作,终于正眼看了他一下。“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唱得‘好听’一点?”

“对对对!”何平山连连点头,“就是这个意思!更激昂,更有英雄气概!现在这个‘乡人鼓’,艺术性是够了,但有点……太压抑了。观众看电影是来放松的,不是来上历史课的。得给他们一个情绪的宣泄口!”

凤三娘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继续擦她的骨笛。那种无声的拒绝,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让何平山感到挫败。

陈玄在一旁看着,没有插话。他知道,这是必然会发生的冲突。一个是沉浸在自己艺术世界里、追求极致真实的民间大师,一个是浸淫商业电影多年、深谙市场规律的票房导演。他们的矛盾,是艺术与商业的天然矛盾。

叶尘夹在中间,有些尴尬。他理解何平山的想法,也敬畏凤三娘的坚持。他试图打圆场:“何导,要不我们先把第二部分排出来看看?也许……也许它本身就很有气势呢?”

“那敢情好!”何平山立刻来了精神。

《沙州行》的第二部分,名为“将军令”。

根据黄宗羲的考证,这一部分对应的是公元848年,张议潮在沙州城内正式率众起义的场景。与何平山想象的不同,那不是一场准备周全的、声势浩大的战争。而是一次在仓促之间,由一群以农民、手工业者、僧侣为主的民众发起的暴动。他们的武器五花八门,有农具,有猎叉,甚至还有寺庙里抬出来的木棍。

当凤三娘和百鸟社开始“翻译”这一部分的乐谱时,冲突终于以一种无可避免的方式爆发了。

第二部分的开篇,是一种极其嘈杂、混乱的声音。

几十种不同的“鸟鸣”交织在一起,尖锐,短促,毫无规律。它们互相碰撞,互相撕扯,形成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音场。这里面没有英雄主义的号角,没有整齐划一的鼓点,只有混乱、恐慌和豁出去的疯狂。

“停!停一下!”何平山终于忍不住,从监视器后面跳了起来。

音乐戛然而止。

“凤老师,这是……这是什么?”何平山指着那群神色不善的百鸟社成员,“这是起义?我怎么听着像菜市场吵架?乱成一锅粥了!”

“谱子上画的,就是一锅粥。”凤三娘的语气依旧平淡。

“不可能!”何平山激动地挥舞着手里的分镜头脚本,“张议潮是英雄!他的军队是王者之师!出场必须要有排山倒海的气势!你这个音乐,一放出来,英雄直接变狗熊了!这不对!”

“何导,”黄宗羲教授推了推眼镜,走了过来,“从史料上看,百鸟社的演绎,可能更接近真实。张议潮起兵时,他手里并没有一支真正的军队。他依靠的,就是沙州城里被压迫到极点的普通百姓。一场仓促的、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民众起义,它的声音,本来就应该是混乱的。”

“我不管什么真实!”何平山脖子都红了,“我是拍电影,不是拍纪录片!电影需要塑造英雄,需要点燃观众的情绪!你们给我一堆噪音,我怎么点燃?拿什么去跟好莱坞那些大片比?比谁更真实吗?”

他的话音刚落,百鸟社那边,一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脸上有一道疤的壮汉“噌”地站了起来。他是社里负责“征伐”之声的“大嗓”,脾气最是火爆。

“你懂个屁!”他指着何平山骂道,“我阿公的阿公,就是跟着张议潮起兵的!史书上写得好听,叫‘义军’!说白了,就是一群活不下去的泥腿子,拿着菜刀跟人拼命!我阿公的阿公,第一天冲出去,就被人一刀砍了半个脑袋!他死的时候,想的不是什么狗屁英雄,想的是他婆娘娃儿明天还有没有饭吃!这才是‘将军令’!你想要好听的?出门右转,听你的流行歌曲去!”

这番话,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何平山脸上。

大厅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何平山被骂得一愣一愣的,他拍了一辈子电影,在片场骂过无数人,还从没被人指着鼻子这么骂过。他涨红了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因为他从那个壮汉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那不是在表演,那是一种刻在血脉里的、真实的仇恨和悲壮。

“王虎,坐下。”凤三娘开口了。

那个叫王虎的壮汉狠狠瞪了何平山一眼,才不情不愿地坐了回去。

凤三娘站起身,走到何平山面前。“何导,我们唱不了你想要的‘将军令’。因为我们祖祖辈辈唱的,都是王虎阿公那样的‘将军令’。那里面没有荣耀,只有血和命。”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在场每一个人都感到了寒意。

何平山彻底蔫了。他一屁股坐回自己的导演椅上,抱着脑袋,痛苦地揪着头发。他知道对方是对的,但他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他是一个成功的商业片导演,他太懂观众想看什么了。英雄、奇观、胜利。而百鸟社给他的,是真实、是痛苦、是粗粝。

“陈总……这……这可怎么办啊?”张姐凑到陈玄身边,急得快哭了,“这要是谈崩了,我们这电影……”

陈玄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大厅中央,拿起那张P.2555的图纸,看了一会儿。然后,他转向垂头丧气的何平山。

“老何,我问你个问题。”

何平山没抬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你觉得,我们为什么要拍张议潮?”陈玄问。

“因为……因为他收复了河西,是民族英雄。”何平山有气无力地回答。

“错。”陈玄摇头,“民族英雄有很多,戚继光、郑成功,哪个不比他名气大?我们之所以选他,是因为他特殊。他不是朝廷任命的将军,他就是一个被遗忘了上百年的、唐朝的‘老百姓’。他的起义,不是自上而下的国家行为,而是一次自下而上的、一个文明为了活下去的自救。”

陈玄的声音在大厅里回响,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听他说。

“所以,他的军队,本来就不该是金光闪闪的。他的声音,本来就应该是嘈杂的。因为那里面,有铁匠的锤子声,有农民的锄头声,有女人的哭喊,有僧人的诵经。这才是归义军的底色。这才是我们这部电影,真正与众不同、真正有力量的地方。”

他走到何平山面前,蹲下身,平视着他。

“你想要大场面,想要英雄气概,没问题。但那种气概,不应该体现在整齐的队列和漂亮的铠甲上。”陈玄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奇异的光,“它应该体现在,当百鸟社那嘈杂、混乱、甚至难听的音乐响起时,你的镜头里,出现了一张张属于普通人的脸。他们在恐惧,在犹豫,但他们最终,还是拿起了身边最简陋的武器,跟着那个叫张议潮的人,冲了出去。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但他们知道,如果不冲,他们的子子孙孙,就再也听不到汉话,看不懂汉字了。”

“真正的史诗,不是塑造一个神,而是让观众看到,一群凡人,如何在绝境里,把自己活成了神。你明白吗?”

何平山缓缓抬起头,看着陈玄。他的眼神从迷茫,到挣扎,最后变成了一种恍然大悟的通透。

他想起了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做导演。不是为了票房,不是为了名利,而是因为少年时看了一部电影,被里面一个配角的牺牲感动得泪流满面。他想拍出那样的东西。可是在这个行业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他差点忘了自己的初衷。

“我……”何平山张了张嘴,声音有些沙哑,“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他站起身,走到那个叫王虎的壮汉面前,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他。

何平山没有说话,只是对着王虎,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他说,“是我错了。请你们……再唱一次。这一次,我想听清楚,你阿公的阿公,是怎么死的。”

王虎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油头滑脑的导演,会给他鞠躬。他看了一眼凤三娘,凤三娘微微点了点头。

王虎清了清嗓子,重新闭上眼。

这一次,当那嘈杂的“将军令”再次响起时,何平山没有再皱眉。他闭上眼,仔细地听着。

他听到了。

在那片混乱的噪音深处,有一条微弱但不曾断绝的旋律。那旋律,不属于任何一种乐器,也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它像一条地下河,在所有的声音之下,固执地、顽强地向前流淌。

那是什么?

他看向叶尘。

叶尘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对他做了一个口型。

何平山读懂了。

那两个字是——《秦王破阵乐》。

那是大唐最鼎盛时期的军乐,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骄傲。即便被遗忘了百年,即便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当他们拿起武器的那一刻,那段沉睡的旋律,还是在他们的血脉中,苏醒了。

何平山浑身一颤,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他想要的英雄气概。它不在震耳欲聋的战鼓里,而在这一丝几乎微不可闻,却永远不会被磨灭的,来自故国的回响里。

何平山的“顿悟”,让整个项目的核心凝聚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扔掉了之前写好的所有分镜头脚本,像个学生一样,每天跟着百鸟社和专家组,从音乐和史料里,重新寻找电影的节奏和画面。他的编剧团队也被彻底解放,不再绞尽脑汁地去编造戏剧冲突,而是努力将那些从故纸堆和歌声里发掘出来的、活生生的细节,串联成故事的血肉。

整个乌镇的废弃厂房,变成了一个奇异的艺术工坊。一边是咿咿呀呀的“鬼戏”,一边是热火朝天的剧本围读,两者不但不冲突,反而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共振。

然而,就在项目进展得最顺利的时候,麻烦找上门了。

这天下午,陈玄正在和叶尘、凤三娘一起,研究《沙州行》的最后一个部分——“归义”。这一部分是整部乐曲的高潮,描绘的是收复沙州后,全城百姓祭祀先祖、庆祝光复的盛大场面。

突然,张姐行色匆匆地闯了进来,脸色很难看。

“陈总,不好了。”她把手机递给陈玄,“您看看这个。”

那是一篇刚刚发布在某个知名门户网站上的文章,标题耸人听闻——《惊爆!投资数亿的史诗电影<归义军>,竟与邪教组织合作?》。

文章内容极尽抹黑之能事。它将百鸟社形容成一个在江南地区流传多年的、从事封建迷信活动的“邪教团体”,说他们表演的“鬼戏”是“精神鸦片”,专门蛊惑人心。文章还配了几张偷拍的照片,正是乌镇这个废弃厂房的远景,以及百鸟社成员穿着黑色练功服排练的模糊身影。照片角度刁钻,烛光摇曳,黑衣肃立,确实显得阴气森森。

文章的矛头,直指陈玄的公司和《归义军》项目组,质疑他们为何要与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团体合作,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内幕交易,甚至暗示项目投资款的去向有问题。

文章发布不到一个小时,点击量已经破了百万,下面的评论区更是炸开了锅。

“我就说这电影不靠谱吧?找一帮跳大神的来做音乐?疯了吧!”

“抵制!必须抵制!不能让这种封建糟粕污染大银幕!”

“查!必须严查陈玄的公司!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叶尘看得眉头紧锁:“这太恶毒了。他们根本不了解百鸟社,就在这里胡说八道。”

凤三娘只是扫了一眼,便把目光移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文章里写的不是她和她的族人。但叶尘看到,她盘核桃的手,速度比平时快了几分。

“谁干的?”陈玄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查了IP地址,是一家叫‘新锋锐’的公关公司发布的。”张姐咬着牙说,“这家公司,跟之前《马可波罗东方传奇》的投资方,一直有业务往来。”

“果然是他们。”陈玄冷笑一声,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把我们的项目搞黄了,他们的项目就能复活。这算盘打得倒是不错。”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张姐急得团团转,“要不要马上发个声明澄清一下?再不回应,舆论就控制不住了!我刚才已经接到好几个媒体的电话了,还有……还有上面主管部门的,也在问这件事。”

“澄清?你怎么澄清?”陈玄反问,“你说他们是失传千年的乐派,不是邪教,谁信?你说他们唱的不是鬼戏,是艺术瑰宝,谁懂?现在大众的情绪已经被煽动起来了,你说什么,他们都只会觉得你是在狡辩。”

“那……那就这么任由他们泼脏水?”张姐不甘心。

“别急。”陈玄站起身,在房间里踱了两步,“让他们闹,闹得越大越好。他这把火,要是烧得不够旺,我还嫌不过瘾呢。”

张姐和叶尘都愣住了,不明白陈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陈玄没有解释,他拿起手机,拨通了马维国院长的电话。

“马院长,我是陈玄。有点事,可能要请您和几位老教授出山了。”

电话那头,马维国听完陈玄的叙述,勃然大怒:“岂有此理!简直是颠倒黑白,无耻之尤!这是对我们整个文化界、学术界的挑衅!陈总,你放心,这件事我们管定了!我马上联系黄教授、赵教授他们,我们实名,联名,为百鸟社正名!”

“不。”陈玄打断了他,“马院长,光发声明没用。我要的,不是一篇辩解的文章,而是一场让所有人都闭嘴的‘审判’。”

……

两天后,一场由敦煌研究院、故宫博物院、中央音乐学院联合主办的“特殊学术研讨会”,在北京举行。

会议的地点,选在了国家大剧院的一个小音乐厅里。

主办方邀请了国内上百家主流媒体,以及文化界、学术界的众多名流。当然,也给那家发布文章的“新锋锐”公关公司,发去了一张前排的邀请函。

研讨会开始,主持人并没有立刻请专家上台,而是宣布,先请大家欣赏一段“来自一千多年前的音乐”。

灯光暗下。

舞台中央的大屏幕上,开始播放一段视频。

视频的画面,正是乌镇那个废弃的厂房。镜头从摇曳的烛光扫过,掠过一张张肃穆的脸。然后,鼓声响起。

正是那天排演的《沙州行》第一部分,“乡人鼓”。

悲凉的吟唱,愤怒的鸟鸣,压抑的鼓点,破碎的箫声……那混杂着痛苦、绝望和不屈意志的声音,通过国家大剧院顶级的音响设备,毫无保留地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台下的记者们面面相觑。他们是来参加“学术研讨会”的,怎么放起了这么一段……诡异的视频?这音乐,说好听点是前卫,说难听点,就是噪音大合集啊。

坐在前排的“新锋锐”公关总监,嘴角已经露出了胜利的微笑。他觉得陈玄是昏了头了,竟然把这种东西公之于众,这不是自己往“邪教”的帽子上撞吗?

然而,就在人们开始感到不耐烦,甚至有些坐立不安的时候,音乐的后半段,叶尘的五弦琵琶加入了进来。

那琴声,像一道光,劈开了所有的黑暗和混沌。它将那些散乱的、充满痛苦的声音,一一串联、整合,赋予了它们新的秩序和方向。

最后,当所有声音汇聚成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时,整个音乐厅,仿佛都随之震动了一下。

视频结束,全场一片死寂。

没有人说话,但每个人的表情,都写满了复杂的情绪。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困惑、还有一丝莫名的感动的表情。

就在这时,舞台的灯光亮起。

黄宗羲、赵季平、李文博等几位国宝级的专家,缓步走上舞台。

赵季平教授走到了舞台中央,他没有看观众,而是对着大屏幕上定格的、百鸟社的画面,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发言之前,请允许我,代表我个人,以及我所代表的中国现代音乐理论体系,向这群真正的艺术家,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和最深刻的歉意。”

他直起身,面向台下,声音洪亮而清晰。

“两天前,有一篇文章,说他们是‘邪教’,说他们搞的是‘封建迷信’。今天,我站在这里,就是要告诉各位——”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这篇文章,错了。错得不是一星半点,而是颠倒了黑白,混淆了是非!他们不是邪教,他们是我们这个民族,失落了千年的文化瑰宝!是活着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赵季平没有理会台下的骚动,他拿起话筒,开始了自己的“学术报告”。

“大家刚才听到的音乐,名为《沙州行》,出自敦煌遗书P.2555号经卷。这份经卷,困扰了我国学术界几十年,无人能解。因为,它用的不是我们已知的任何一种乐谱。而这个被污蔑为‘邪教’的百鸟社,他们,就是解开这份千年乐谱的唯一一把钥匙!”

他身后的屏幕上,开始播放P.2555经卷的符号,和百鸟社成员演绎这些符号的视频片段,以及黄宗羲教授团队考证出的对应史料。

“大家听到的那些所谓的‘噪音’,那些鸟叫,那些风声,实际上,是一种我们已经失传了的、名为‘声景’的音乐理念!他们不是在唱歌,他们是在用声音,为我们描绘一幅一千多年前的、沙州城的‘声音的地图’!”

赵季平越说越激动,他指着那个状如哭脸的符号。

“这个符号,百鸟社的传人告诉我们,它代表‘悲’。而黄宗羲教授的史料告诉我们,当时吐蕃统治下的汉人,‘不堪其苦,皆面东而泣’!声音与历史,在这一刻,严丝合缝!”

他在指向那个状如火焰的符号。

“这个符号,代表‘怒’。史料记载,张议潮起兵前,‘众怒如火,不可遏止’!各位,这不是巧合!这是刻在我们文明基因里的记忆!”

整个音乐厅,鸦雀无声。

所有记者都忘了拍照,忘了记录。他们呆呆地看着台上的赵季平,看着屏幕上不断切换的符号、史料和视频,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重塑。

最后,黄宗羲教授走上前来,做总结陈词。

“《归义军》这个项目,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一部电影。它是一次由影像工作者、历史学家、音乐家共同参与的,对一段被遗忘的历史的抢救性发掘。百鸟社,不是我们的合作工具,他们是我们的老师,是带领我们穿越时光,回到历史现场的引路人。污蔑他们,就是污蔑我们自己的历史。否定他们,就是否定我们自己的文化!”

老教授说到最后,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他对着台下,深深鞠躬。

“我恳请各位媒体朋友,用你们的笔,用你们的镜头,告诉我们的国民,尤其我们的年轻人,我们有过怎样不屈的祖先,我们有过怎样灿烂的文明。拜托了!”

话音落下。

沉默。

长达半分钟的沉默之后。

不知是谁,第一个站起来,开始鼓掌。

紧接着,掌声如同雷鸣,响彻了整个国家大剧院。

坐在前排的“新锋锐”公关总监,脸色惨白如纸。他看着台上那群白发苍苍却目光灼灼的老人,看着周围群情激奋的记者同行,他知道,自己完了。

他非但没有把《归义军》搞臭,反而亲手把它送上了神坛。

他想溜走,却发现,陈玄不知何时,已经带着几个保安,站在了他的身后。

“王总监,别急着走啊。”陈玄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像只狐狸,“我们的‘研讨会’,下半场才刚刚开始。诽谤罪,损害商业信誉罪,这些法律问题,我们是不是也该好好‘研讨’一下?”

继续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