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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时间:周六晚上 21:15

地点:急诊科主任办公室

办公室的灯只开了桌面上那盏旧台灯。光线昏黄,勉强照亮堆满资料的桌面,将房间其余部分留在柔和的阴影里。

苏清媛把最后一本病历放到桌上时,林砚正好推门进来。他换了便服,深灰色的棉质衬衫,袖子挽到肘部,手里提着一个医院的白色塑料袋。

“你吃过了吗?”他问。

“还没。”苏清媛揉了揉眉心,“不饿。”

林砚没说话,把塑料袋放在桌角,拿出两个一次性餐盒。一盒是食堂的炒饭,另一盒是青菜和几块清蒸鱼。

“先吃饭。”他把炒饭推到她面前,“边吃边看。”

苏清媛看了他一眼,没拒绝。她打开餐盒,炒饭还是温的,青菜的色泽有些暗淡——食堂晚上八点后的菜总是如此。

林砚在她对面坐下,也打开自己的那份。两人安静地吃了两口,苏清媛拿起最上面的一份病历。

“这个,四十六岁男性,急性髓系白血病M5型。”她的声音在食物的咀嚼间隙里响起,“发病前一个月,因为颈椎病在社区医院做了半个月的牵引和理疗。每天都坐那种椅子。”

林砚接过病历。他看得很慢,尤其是血常规和骨髓穿刺报告。窗外的夜色透过百叶窗缝隙渗进来,远处传来救护车由远及近的鸣笛声,又渐渐远去。

“染色体检查做了吗?”他问。

“做了。t(9;11)易位,典型的M5亚型遗传标记。”苏清媛放下勺子,“但问题在于,他没有家族史,没有长期化学品接触史,工作是在银行做信贷审批。”

林砚翻到职业史那页。确实,白纸黑字写着:办公室文职,无特殊环境暴露。

“另一个呢?”他问。

苏清媛递过第二份:“二十八岁女性,霍奇金淋巴瘤。发病前两个月,她在社区医院的产后康复科做盆底肌治疗。也是那种椅子。”

林砚看着那份病历。患者很年轻,孩子才四个月。病理报告上写着:结节硬化型,早期,预后良好。

但“预后良好”四个字,在这一刻显得格外苍白。

“她坐了多少次?”他问。

“病历上记录的是十次,每次半小时。”苏清媛的声音低了下去,“她丈夫昨天来急诊,说妻子确诊后一直问,是不是因为生孩子才得的病。他不敢说可能是别的。”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有台灯灯泡发出的细微电流声。

林砚放下病历,看向苏清媛。在台灯的光线下,她的侧脸线条显得柔和了些,但眼底的阴影也更明显。

“你在想什么?”他问。

苏清媛沉默了几秒:“我在想,如果我们错了呢?如果这些只是巧合,如果椅子没有问题,我们这样怀疑,会不会反而让这些患者和家属更痛苦?”

这是一个医生才会有的顾虑——在追求真相的过程中,先质疑自己。

“那你为什么还要查?”林砚问。

“因为如果是真的,”苏清媛抬起眼看他,“那现在每拖延一天,就可能有更多人坐到那些椅子上。而他们中的一部分,可能会在几个月或几年后,躺在我们医院的病床上。”

林砚点头。他懂这种感受——那种“如果我早一点知道”的紧迫感。

“我下午查了文献。”林砚从自己带来的文件夹里抽出几份打印的论文,“有机磷化合物作为塑料软化剂,在高温下确实会释放挥发性成分。动物实验显示,长期吸入会影响造血干细胞的分化。”

苏清媛接过论文,快速浏览摘要:“人体数据呢?”

“几乎没有。”林砚说,“这种研究很难做。暴露剂量、时间、个体差异……而且,谁会想到去研究‘椅子’和‘白血病’的关系?”

这恰恰是问题的核心:一个隐藏在日常生活里的危险,比实验室里的剧毒物质更难被发现。

22:05

两人把目前收集到的七份病例摊开在桌上。都是近期发病,都在发病前一个月内频繁接触社区医院,都涉及那种“康安医疗”生产的椅子。

“共同点还有吗?”苏清媛问。

林砚拿起一支笔,在空白纸上画表格:“年龄跨度很大,从二十八到七十六岁。性别比例接近。基础疾病各异。但有一个点——”

他停下笔,看向苏清媛:“所有患者,在坐椅子时,都接受了‘热疗’功能。社区医院的记录显示,理疗师会打开椅子的加热垫,温度设置在四十到四十五度。”

苏清媛的眼睛亮了一下:“温度会加速有机物的挥发。”

“对。”林砚在表格上写下“加热”两个字,“而且,越是年老或体弱的患者,对温度的耐受越低,理疗师可能调低温度,或者缩短时间。这也许能解释为什么有些人发病,有些人暂时没事。”

这是一个合理的假设。但假设需要证据。

苏清媛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的头发散下来,有几缕垂在脸颊边,她也没去拨开。

“林砚,”她忽然说,“你当医生这么多年,有没有遇到过……明知道有问题,但就是找不到证据的时候?”

这个问题很个人。

林砚放下笔。他看着台灯投在墙上的光影,慢慢说:“有。三年前,一个十三岁的女孩,爆发性心肌炎,没救回来。她父亲说她发病前一天在游泳馆游泳,怀疑是水质问题。我去查了,水质报告合格,游泳馆消毒记录完整。找不到任何问题。”

“后来呢?”

“后来女孩的父亲每个月都会来医院一次,坐在心外科走廊的长椅上,什么也不说,就坐着。”林砚的声音很平静,但苏清媛听出了里面的东西,“我每次路过,都会对他点点头。他也对我点点头。我们从来不说话。”

“直到什么时候?”

“直到去年,他不再来了。”林砚说,“我不知道他是放下了,还是……只是累了。”

办公室又安静下来。这一次的安静,和刚才不同。它更柔软,也更沉重。

苏清媛看着林砚。她发现,当他不做手术、不穿白大褂的时候,脸上有一种难得的、近乎疲惫的温和。

“我也有过。”她说,“一个外卖员,送餐途中车祸,多脏器损伤。手术做了七个小时,还是没挺过来。他妻子来了,没哭没闹,就问了一句:‘他最后一单送到了吗?’”

林砚抬起头。

“我说送到了。”苏清媛继续说,“其实我不知道。但那一刻,我觉得她需要听到这个答案。”

“后来呢?”

“后来我在急诊科又见过她一次。她感冒了,来开药。看见我,她愣了一下,然后对我笑了笑。”苏清媛的嘴角也微微扬起,但眼里没有笑意,“她说,她丈夫最后送的那户人家,后来订外卖都会特意点她丈夫那家店,还会给好评。她说,这大概是纪念一个人的方式。”

两人沉默地对坐着。窗外的夜色更浓了,急诊科的喧嚣隐约传来,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有时候我在想,”苏清媛轻声说,“我们每天面对这么多生死,为什么还要继续做这份工作。”

“你想出答案了吗?”

“没有。”她诚实地说,“但我有一个猜测:可能是因为,在所有的无能为力之间,总还有那么几个‘做到了’的时刻。就像你今天做的那台肿瘤手术——虽然预后不好,但你给了那个三十二岁的人一次机会。”

林砚看着她。台灯的光在她眼睛里映出两个小小的光点。

“你也是。”他说,“你给很多人争取到了‘下一分钟’。”

这话很朴素,但苏清媛听懂了。急诊科医生的价值,往往就体现在那争取到的一分钟里——心肺复苏多持续一分钟,气管插管早完成一分钟,止血带多坚持一分钟。

就是那一分钟,有时候就是生死之别。

23:10

病例资料整理得差不多了。苏清媛关掉台灯,打开办公室的大灯。白光瞬间充满房间,刚才那种私密的氛围也随之消散。

“下周二疾控中心取样,”她一边收拾文件一边说,“我们需要一个人带他们去社区医院,最好是医生身份,不容易引起怀疑。”

“我去。”林砚说。

“你想好了?如果被医院知道……”

“我是心外科主任,有充分的理由去社区医院做‘医联体技术指导’。”林砚说,“而且,比起你,我得罪的人已经够多了,不怕再多几个。”

这话说得轻松,但苏清媛听出了里面的决绝。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他:“林砚,这件事如果闹大,可能会影响你的职业生涯。”

“我知道。”

“那你还……”

“因为如果我不做,”林砚打断她,“等到下一个心脏肿瘤的患者躺在我手术台上,我会问自己:我本可以做点什么的,为什么没做?”

这个回答很林砚。直接,固执,带着外科医生特有的那种“解决问题”的冲动。

苏清媛没再劝。她拿出一张便签纸,写下一个地址:“这是那家生产厂家注销前的注册地址。虽然公司注销了,但厂房可能还在。如果你有机会……”

“我去看。”林砚接过便签纸,折好放进口袋。

两人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苏清媛忽然说:“等等。”

她走回办公桌,从抽屉里拿出那个薄荷糖铁盒——就是之前给林砚的那个。她打开盒子,里面已经重新装满了巧克力。

“补充点能量。”她把盒子塞进林砚手里,“你明天还有手术吧?”

“嗯。一台二次换瓣。”

“那早点休息。”

林砚握着铁盒,金属表面还带着她手掌的温度。

“苏清媛。”他叫了她的全名。

她转过身。

“如果这件事真的查实了,”林砚说,“你会害怕吗?”

这个问题很突然。苏清媛愣了一下,然后认真想了想。

“会。”她说,“但害怕不会让我停下来。”

林砚点点头。他拉开门,走廊的灯光涌进来。

“走了。”

“嗯。路上小心。”

他走出去,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

苏清媛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大灯发出稳定的嗡鸣。

她走到窗边,拉开百叶窗。楼下,林砚的身影出现在路灯下,正穿过小花园走向宿舍楼。

他走得很慢,背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

苏清媛看了很久,直到他走进一号楼的门洞,消失不见。

她关上百叶窗,回到桌前,重新打开那份急性髓系白血病的病历。

患者的照片贴在首页: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笑得很开心,照片背景是单位的年会舞台。

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张照片。

“再等一等。”她低声说,像在对患者说,也像在对自己说,“就快有答案了。”

窗外的城市已经沉睡。

但在这间小小的办公室里,在堆积如山的病历和论文之间,一场安静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并肩作战的两个人,在今晚的深谈之后,都清楚地知道——

他们选择的这条路,没有回头可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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