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兰朵话音落下的瞬间,箭已离弦。
草原上呼啸的风声,马匹不安的蹄踏声,人们紧张的呼吸声,似乎都在这一刻被那一声尖锐的破空之音尽数吞没,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一道快到模糊的流光所吸引。
他的反应快得惊人。几乎就在箭矢离弦的同一刹那,高大的身躯在马背上做出一个极其微小却迅捷的侧倾。
这是一个身经百战的战士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然而,那支箭的目标并非他的咽喉或心脏。
寒光擦着他的耳廓飞过,带起一丝灼热的刺痛感。他甚至能感觉到箭羽划过皮肤时那瞬间的冰凉。
紧接着,“啪”的一声轻响,清脆得像冰块碎裂。他左侧脸颊上的赤铜面具猛地一松,连接着耳后的皮带应声而断。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整个营地仿佛被施了定身咒,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风翎射日部的护卫们脸上是混杂着震惊与狂喜的表情,而赤焰焚沙部的骑兵们则是一脸的难以置信,他们甚至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古巴彦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形纹丝不动,但那双湛蓝的眼睛里,却翻涌着比刚才更加复杂的情绪。
有惊愕,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掩饰的、属于父亲的骄傲。
我的奥敦……干得好!但这一下,也彻底把这头戈壁上的狼给惹毛了。
乌勒没有立刻做出任何反应。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马背上,头微微偏着,保持着刚才躲闪的姿态。
那半边脱落的面具,就那样尴尬地挂在他的脸上,随着黑马的呼吸轻微地晃动着,像一枚被折断的翅膀。
他缓缓地抬起手,没有去管那摇摇欲坠的面具,而是用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发烫的耳廓。
那里没有伤口,只有一道被箭风刮出的浅浅红痕。他的指尖顿了顿,然后顺着那道红痕,摸到了面具带子平滑的断口。
那切口,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的毛糙。
他终于动了。
他放下了手,然后用一种极其缓慢的、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仪式的动作,伸出另一只手,捏住了那半边面具的边缘,将它从脸上摘了下来。
晨曦的阳光第一次毫无阻碍地照亮了他的整张脸。
那是一张足以让草原上最烈的马奶酒都黯然失色的脸。
深邃的轮廓如同山脉般硬朗,眉骨高挺,一双狭长的眼眸深不见底,瞳色是比黑曜石更纯粹的黑。鼻梁挺直如削,薄唇的线条冷硬而性感。
这是一张英俊到极具攻击性的脸,英俊到让人忘记呼吸。
也难怪他要用面具遮掩,这样的容貌,在以力量和战功为尊的若国,本身就是一种原罪,一种会削弱其威慑力的“软弱”。
可此刻,这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羞恼,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古兰朵,那双黑得发沉的眼睛里,之前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消失了,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更加危险的东西——那是一种猎人终于找到了旗鼓相当的猎物时,才会有的,混杂着欣赏、兴奋与势在必得的眼神。
他将那半边破损的面具随手扔给了身后的一个亲卫,动作随意得像是扔掉了一块无用的废铁。
“好箭法。”
他开口了,声音不再有金属的沉闷共鸣,变得清晰而低沉。这两个字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听不出是赞扬还是威胁。
她的眼睛没有躲闪。很好。她配得上看清我的脸。
他轻轻一抖缰绳,黑马又向前踏了两步,停在了一个极具压迫感的距离。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起来。
他俯下身,上半身微微前倾,那张俊美得令人窒息的脸在古兰朵眼前放大。
“风翎射日部的传统是下马行礼,介绍自己。”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而我赤焰焚沙部的传统是,只有值得记住的对手,才有资格知道我的名字。”
他的目光灼灼,像是要将她的灵魂都烫穿。
“你成功了,古兰朵。”他一字一顿地念出你的名字,仿佛在用舌尖描摹着这两个字的形状。
“你让我记住了你。”
他直起身子,声音恢复了之前的音量,不大,却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作为回礼,你也该记住我的名字。”
“我叫哥舒翰。”
“从今天起,这个名字,会是你余生的梦魇,或者……归宿。”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死寂的湖面,激起了千层浪。他身后的亲卫们发出一阵压抑的骚动,显然,他们也没想到自己的少主会如此轻易地暴露真名。
而古巴彦的脸色则彻底沉了下去。在若国,“乌勒”是俟斤之子的通用称谓,但“哥舒翰”这个名字,代表的却是他个人。
当他报出真名的那一刻,这场对峙的性质就彻底变了。这不再是部落间的试探,而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宣示。
哥舒翰没有再看其他人,他的目光始终锁定着古兰朵,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两个人。他缓缓抬起一只手,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
“都退后。”
他对自己身后的骑兵下令,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天生的威严。
“这是我和我的可敦之间的‘家事’。”
他刻意加重了“家事”和“可敦”两个词的发音。然后,他转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第一次正眼看向身旁的古巴彦,但话却是对周围所有人说的。
“风翎射日部的各位,也请看好你们的俟斤。”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警告,“别打扰了我们夫妻……第一次的问候。”
他将“夫妻”两个字咬得极重,充满了赤裸裸的挑衅和占有意味。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黑甲骑兵们整齐划一地向后退开了数十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将古兰朵、哥舒翰,还有身后的嫁妆队伍,以及脸色铁青的古巴彦,全都圈在了中央。
他们就像一群沉默的狼,封锁了所有的退路。
而哥舒翰,则像是终于清空了舞台的演员,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重新放回到了古兰朵的身上。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那眼神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地笼罩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