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
槐安路像一条死了的蛇,僵卧在墨汁般浓稠的黑暗里。雨停了,但湿气更重,从青石板缝里、从老墙的苔藓里渗出来,凝成冰冷的露水,挂在一切物体的边缘。空气里那股甜腥味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腐朽的气息,像掘开了多年的坟。
我走得很慢。
眼睛像蒙了厚厚的油污,看什么都隔着一层。远处的灯笼是晕开的光斑,近处的屋檐是扭曲的黑影。脚下的路模糊不清,只能靠脚底感受青石板的凹凸和湿滑。右臂的旧伤不再锐痛,变成一种沉闷的酸胀,随着步伐一下下敲打着骨头。
怀里的“清净子”邮戳贴着口,传来一丝微弱的凉意,像夏井底捞出的一小块石头。左手紧紧攥着那枚嘉庆通宝,铜钱的温热是此刻唯一实在的暖源。祖父的笔记本和那个装着未知颗粒的小布袋塞在怀里,随着动作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凭记忆和笔记上潦草的草图,我朝着槐安路深处摸去。
路越来越窄,两旁的房屋也越来越破败。有些已经完全倒塌,只剩断壁残垣,在模糊的夜色里像巨兽的骸骨。风穿过空荡的窗洞,发出呜咽般的低啸。我努力睁大眼睛,试图辨认笔记上提到的标记——一棵半枯的老槐树,树下有口被石板封死的井。
找到了。
槐树比想象的更苍老,树需两人合抱,树皮皲裂如龙鳞,一半的枝桠焦黑枯死,另一半却诡异地抽出几簇新绿,在黑暗中微微摇曳。树下果然有口井,井口被一块巨大的青石板严丝合缝地盖着,石板上刻着模糊的符文,早已被风雨侵蚀得难以辨认。
笔记上说,入口在井里。
我蹲下身,双手抵住冰冷的石板,用力。石板纹丝不动,沉得像焊死在地上。我喘了口气,回忆笔记角落里的提示:“卯时三刻,东方既白,以血引之,其窍自开。”
卯时三刻……就是现在。天际已经透出极淡的青色。
我咬破早已结痂的左手食指,挤出一滴血,滴在石板中央的符文上。
血珠落下,并未晕开,而是像水银般滚动,沿着符文的刻痕迅速流淌。暗红色的线条次第亮起,发出微弱的、仿佛来自地底的光。整块石板开始轻微震动,发出“嘎吱嘎吱”的摩擦声。
然后,石板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刚好容一人侧身通过。一股阴冷、带着浓重土腥味的风从井下涌出,吹得我打了个寒颤。缝隙里是彻底的黑暗,深不见底。
我深吸一口带着腐朽气息的空气,将短刀咬在口中,摸索着,侧身挤进了那道缝隙。
身体陷入冰冷的黑暗。向下是一段陡峭的、湿滑的石阶。我背靠着粗糙的井壁,手脚并用,一点点往下挪。视力在这里完全无用,眼前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墨黑。只能靠触觉,靠听脚下碎石滚落的声音判断深度。
石阶很长,仿佛没有尽头。越往下,空气越冷,土腥味里渐渐混入另一种味道——像是铁锈,又像是陈年的血。怀里的邮戳变得愈发冰凉,甚至能感到它在微微震颤,仿佛在警示着什么。
不知下了多久,脚下终于踏到了实地。是松软的泥土。
我站稳身体,松开紧握井壁、已经麻木的手指,从口中取下短刀握在手里。努力睁大眼睛,依旧什么都看不见。绝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光线和形状。
我伸出左手,向前摸索。指尖碰到冰冷的、湿漉漉的墙壁。我顺着墙壁,慢慢向前移动。脚下深一脚浅一脚,时而踩到硬物,像是碎骨或石块,时而又陷入黏湿的泥泞。
这里就是地了。
笔记上警告的“巡地子”……在哪里?
我屏住呼吸,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除了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跳,起初什么也听不见。但渐渐地,一种极其细微的、若有若无的声音,从洞深处传来。
嘶嘶……沙沙……
像是很多只脚在沙地上摩擦,又像是某种东西在蠕行。
声音越来越近。
我握紧短刀,将身体紧贴墙壁。怀里的邮戳震颤得更厉害了,冰凉感刺得皮肤生疼。左手铜钱的温热似乎也被这洞的阴冷压制。
嘶嘶声到了近前。
即使看不见,我也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很多,正从我对面的黑暗中涌来。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气,像是腐烂的鱼虾混合着污泥的味道。
它们发现我了。
来不及多想,我凭着感觉,将手中短刀向前猛地一挥!
刀锋划破黑暗,似乎碰到了什么坚韧而滑腻的东西,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紧接着,一声尖锐得不像人间生物的嘶鸣几乎刺破我的耳膜!
攻击激怒了它们。
嘶嘶声瞬间变得密集而狂躁!我感到有东西擦过我的裤脚,冰冷黏湿;有东西试图爬上我的后背,爪尖刮过衣服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我疯狂地挥舞短刀,刀刃不时砍中什么,传来令人不快的触感和嘶鸣。但这些东西太多了,从四面八方涌来。小腿一阵剧痛,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冰冷刺骨。
混乱中,我怀里的“清净子”邮戳猛地爆出一团冰冷的白光!
虽然眼前模糊,但那瞬间的光芒依旧让我短暂地“看”清了周围的景象——
无数只像放大了数倍的苍白蜈蚣,却又长着类似人手的肢节的怪物,正密密麻麻地包围着我!它们没有眼睛,头部只有一张布满螺旋利齿的圆口!白光所及之处,这些“巡地子”发出恐惧的尖啸,水般向后退去,瞬间隐没回黑暗里。
白光只持续了一瞬,随即熄灭。地重归黑暗,但那股被窥视和包围的压迫感减轻了许多。邮戳不再震颤,只是依旧冰凉。刚才那一下,似乎耗尽了它积攒的力量。
我喘着粗气,靠在墙壁上,小腿被咬伤的地方传来麻木的刺痛。不敢停留,我忍着痛,继续摸索前行。邮戳的白光似乎指明了一个方向——洞的深处。
这一次,走得顺利了些。或许“巡地子”被暂时震慑,不敢靠近。黑暗中,时间感变得模糊,只觉得走了很久,终于,手指触碰到的墙壁变成了规整的石块。
是一间石室。
我摸索着进去。石室不大,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类似檀香的味道,冲淡了之前的腥臭。我凭着记忆和笔记描述,在石室中央摸到一个低矮的石台。
石台上,放着三样东西。
一个巴掌大小的石函,触手温润。一个深褐色的陶瓶,瓶口用泥封着。还有一柄锈迹斑斑、断了一半的剑,被几粗大的铁链紧紧锁在石台深处,即使隔着距离,也能感到一股令人心悸的凶煞之气。
净尘砂,续断膏,还有那柄不能动的凶剑。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石函和陶瓶,塞进怀里。当手指无意中拂过那断剑的铁链时,一股冰冷的、充满怨恨的意念顺着手臂猛地窜上来!眼前瞬间闪过无数破碎的血色画面和凄厉的嚎叫!
我猛地缩回手,连退几步,心脏狂跳。那断剑静静躺在锁链中,却仿佛有生命般,散发着不祥。
不能再待了。
我转身,凭着来时的记忆和方向感,踉跄着朝出口摸去。地似乎开始微微震动,细小的碎石从头顶落下。是拿走了东西的惊扰,还是那柄剑……
我不敢细想,只是拼命加快脚步。来时觉得漫长无比的路,在恐慌的驱使下似乎缩短了不少。终于,看到了上方井口透下的一丝微光——天快亮了。
我手脚并用地爬上湿滑的井壁石阶,用尽最后力气挤出入口,翻身滚落在槐树下冰冷的泥地里。几乎在我出来的瞬间,身后的青石板“轰”地一声,严丝合缝地重新闭合,仿佛从未打开过。
我瘫在地上,大口呼吸着清晨冰冷但新鲜的空气,浑身被冷汗和地的气浸透,小腿的伤口辣地疼。眼前依旧模糊,但天际那抹鱼肚白,比地里永恒的黑暗要好上一万倍。
歇了好一会儿,我才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朝着拾遗斋走去。
回到铺子,上门闩,我几乎虚脱。顾不上其他,我先点燃油灯——虽然灯光在我眼中依旧昏黄模糊。然后立刻查看小腿的伤口。
两个细小的孔洞,周围皮肤已经发黑,流出暗黄色的脓水,散发着和“巡地子”类似的腥臭。伤口麻木,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但一股寒意正顺着小腿向上蔓延。
我赶紧拿出张遗安给的续断膏和刚从地得到的石函、陶瓶。
打开石函,里面是浅浅一层灰白色的细沙,捏在指尖,有种奇异的燥感,仿佛能吸收一切污秽。这就是净尘砂。
我捏起一小撮,小心翼翼撒在腿部的伤口上。砂砾触碰到发黑的皮肉和脓水,立刻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像烧红的烙铁遇水。一股黑气从伤口处被出,腥臭扑鼻。黑气散尽,伤口的黑色褪去,恢复了正常的红肿,麻木感也消退,变成了尖锐的刺痛。
有效!
我立刻打开续断膏的瓷瓶,挖出暗绿色的药膏,厚厚地敷在伤口上。药膏清凉,很快镇住了疼痛。我又打开地里拿到的陶瓶,里面是同样气味的药膏,看来祖父笔记无误,地中的是更早的存货。我用陶瓶里的药膏又涂抹了一遍,然后用净布条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我才真正松了口气,瘫坐在椅子上,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
目光无意间扫过桌上那个装“净尘砂”的石函。模糊的视线里,石函的底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发光。
我凑近了些,几乎将脸贴到石函上。
是符咒。
暗红色的,由极其纤细的线条构成,形状诡异复杂,正是不久前张遗安那张当票燃烧后,灰烬凝成的符咒之一!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刚才取出净尘砂时附着上的,还是……它本来就在石函底部?
张遗安……他不仅知道“净尘砂”,他连这个石函,或者说,这个地,都可能了如指掌。这场交易,从头到尾,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吗?这符咒,是标记,是监视,还是……别的什么?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比地的阴风更冷。
我盯着那枚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脉动的符咒,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就在这时,我模糊的视野余光,似乎瞥见窗外巷口,一个安静的、模糊的轮廓。
戴着斗笠的轮廓。
他站在那里,仿佛已经站了很久,像夜色凝结成的人形。
他来了。
在我最虚弱、最疲惫、刚刚拿到一点微末希望的时候。
他就等在那里。
不急不缓。
像在等待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